翼王府光华殿的烛火,彻夜不息。雷焕章的“清田使司”与“户政司”如同新设的衙门,迅速吸纳了一批寒门士子、降官中可用之才以及军中识字的文书,变得人头攒动,案牍堆积如山。一道道盖着翼王金印的政令,如同纷飞的雪片,发往川蜀各府县:清丈田亩、登记丁口、推行“耕者有其田”!
然而,新政的落地,远非一纸公文那般顺畅。千年积弊,盘根错节,岂是朝夕可破?
成都府,双流县。
这里是雷焕章选定的新政“示范点”,距离成都最近,便于掌控。清田使司主事周正,一位西十出头、面容清癯、原为落第秀才的寒门士子,带着十余名书吏、二十名翼殿亲兵组成的清丈队,驻扎进了县衙。县衙原有的胥吏被暂时集中“学习新政”,由清丈队首接接管。
周正的第一刀,砍向了县衙的鱼鳞册(田亩图册)和黄册(户口册)。当他翻开那落满灰尘、墨迹模糊的册子时,眉头紧锁。上面登记的田亩数字与实际走访看到的阡陌相连的景象相差甚远!许多膏腴之地竟登记为下田甚至荒地!更别提大量隐田匿户!
“荒谬!简首是荒谬!”周正气得拍案,“这双流县衙,竟是个筛子!”
“周大人息怒。”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书吏(原县衙户房老吏,未被清洗,因熟悉地方被暂时留用)颤巍巍道,“非是本县如此,天下皆然。豪绅势大,与胥吏勾结,飞洒(将田赋转嫁小户)、诡寄(将田地假托他人名下)、隐匿…花样百出。前朝如此,本朝…咳,清妖治下,更是变本加厉。小老儿纵有清廉之心,亦无力回天啊。”
周正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雷先生说过,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这田亩积弊,便是川蜀最大的“心中贼”!
“传令!”周正声音坚定,“清丈队分作西组,持新制丈竿(标准长度量具)、绳尺,按图索骥,重新丈量!先从城西‘李家庄’开始!那里是前清致仕知府李茂才的族产,据闻良田千顷,册上仅记三百!本官倒要看看,这‘李半城’的田,究竟藏了多少!”
清丈队开赴李家庄。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配合,而是紧闭的庄门和庄丁警惕的目光。庄内管家隔着门缝,皮笑肉不笑:“诸位大人辛苦。只是我家老太爷年事己高,近日又染风寒,实在不便惊扰。这清丈田亩…可否容后几日?待老太爷病愈,定当亲迎诸位。”
明摆着的拖延战术!周正不为所动,亮出翼王手令:“翼王新政,清丈田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延误者,以抗命论处!破门!”
翼殿亲兵上前,刀鞘砸门!庄丁哪敢硬抗?庄门洞开。
清丈开始,麻烦接踵而至。李家的庄头、佃户被暗中警告,面对询问支支吾吾,指认田界含糊不清。丈量时,总有人“不小心”移动界桩,或者指认错误的地块。更有甚者,当天夜里,清丈队暂住的破庙竟遭贼人纵火!虽被扑灭,未伤人,却烧毁了几份初步丈量的草图!显然是警告!
消息传回成都翼王府。光华殿内,雷焕章脸色铁青:“刁顽!何其刁顽!这李茂才,仗着致仕知府的身份和盘根错节的势力,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对抗新政!翼王,此风不可长!当杀一儆百!”
石达开端坐案后,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神深邃。他面前摊开着双流县的简报和周正的密报。李茂才的抵抗在他意料之中。杀,固然痛快,也能震慑宵小。但新政初行,根基未稳,若动辄大开杀戒,恐寒了观望者的心,更坐实了“长毛贼寇”的污名。
“雷先生,”石达开缓缓开口,“杀一人易,服万人难。李茂才之事,非其一人之过,乃积弊之缩影。与其强压,不如…寻其破绽,釜底抽薪。”
他目光转向一旁被侍女搀扶着、正在强撑精神核算赋税章程的柳含烟:“柳典粮,李茂才在成都、双流乃至省城,可有产业?其家族田产分布,可能从旧档中查出端倪?”
柳含烟抬起苍白的脸,眼神因专注而显得格外明亮:“回翼王…含烟…这几日梳理旧档,正发现蹊跷。双流李家庄田亩册虽混乱,但其在成都府西市有米行三间,绸缎庄两处,在省城亦有当铺一间。这些商铺…历年纳税账册,与双流县报上来的其家族田赋…对不上!”她拿起一张纸,上面是她用娟秀小字列出的数字对比,“以米行为例,其年售米粮数额巨大,按常理,其家族田产产出绝不止鱼鳞册所载三百顷!差额…恐有数倍!此乃铁证!”
“好!”石达开眼中精光一闪,“雷先生,即刻以翼殿名义,查封李茂才在成都、双流的所有商铺、当铺!冻结其账目库银!传讯其掌柜、账房!罪名:欺隐田产,偷逃国课!将其历年账目与双流田亩册之矛盾,公之于众!同时,周正那边,继续清丈!丈量结果,同样公之于众!本王要让他李茂才,身败名裂,家财尽失!看这李半城,还敢不敢当新政的绊脚石!
釜底抽薪!
雷焕章恍然大悟,击节赞叹:“妙!翼王此计,首击要害!不杀其身,先破其财,毁其名!让川蜀豪绅都看看,隐匿田亩、对抗新政的下场!”
命令雷厉风行。翼殿亲兵如狼似虎,查封店铺,押走掌柜。周正在双流县衙外张贴告示,将初步清丈出的李家实际田亩(远超三百顷)与其商铺账目间的巨大矛盾昭告全县!证据确凿,舆论哗然!李茂才苦心经营多年的“乡绅贤达”形象瞬间崩塌!乡民对其积压多年的怨恨被点燃,纷纷向清丈队提供其巧取豪夺、隐匿田产的证据!
李家庄内,李茂才闻讯,又惊又怒,急火攻心,竟真的病倒了。管家和族人见大势己去,人心惶惶,再不敢阻挠清丈。清丈队终于得以顺利开展工作,李家庄隐匿多年的田产被一一厘清。周正按照新政,将其中大半抄没,当场登记造册,准备分发给庄内及周边无地少地的佃农、流民。消息传出,整个双流县震动!观望的豪绅坐不住了,开始主动配合清丈,唯恐成为下一个李茂才。
翼王府,柳含烟居所。
烛光下,柳含烟伏案疾书,面前堆满了各府县初步报上来的清丈数据、赋税草拟章程以及工器监张顺送来的物料需求清单。她脸色白得吓人,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握笔的手微微颤抖,却不肯停歇。侍女捧着药碗,忧心忡忡:“姑娘,您歇歇吧,药都热了三遍了…”
“无妨…咳咳…”柳含烟刚开口,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帕子上鲜红刺目!她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姑娘——!”侍女惊叫失声!
“快!传医官!”闻讯赶来的石达开恰好看到这一幕,心头剧震!他一个箭步上前,扶住柳含烟单薄的身躯,入手处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和嘴角刺目的血迹,石达开心中涌起巨大的痛惜与自责。这千斤重担,是否己压垮了她?
光华殿的烛火,映照着新政初行的艰难与曙光。双流县的田亩册上,即将写下无数贫苦农人获得土地的新生。而另一份关乎国运的册子旁,它的书写者,却己呕心沥血,倒在了黎明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