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宁城头的硝烟尚未散尽，血腥味混杂着江风带来的焦糊气息，弥漫在古老的街巷。太平军士卒在军官的喝令下，迅速接管城防，清理街道，扑灭零星的火焰。百姓们门窗紧闭，透着门缝惊恐地窥视着这支陌生的、浴血而胜的“长毛”军队。
石达开并未沉浸在夺城的喜悦中。他深知，保宁只是跳板，骆秉章的反扑随时会来，汉中那头被自己放出的“猛虎”赵飞龙，更是心腹大患。当务之急，是消化战果，稳固根基，扩军备战！
“翼王！”张顺大步流星走来，甲胄上沾满烟灰水渍，脸上却洋溢着大仇得报的畅快，“水寨残敌己肃清！缴获尚能修葺的快蟹船两艘，小舢板十余！火药、铅子、刀枪甲胄若干！可惜那几艘长龙，烧得太彻底了！”
“好！张将军立下首功！”石达开赞许道，“立刻整编降卒，修缮战船！嘉陵江，就是我们下一步的命脉！”他转向雷焕章，“雷先生，城防布控、安民告示，就有劳先生了。”
雷焕章颔首：“翼王放心。王明山搜刮甚酷，府库空虚，民心可用。只是…”他眉头微蹙，“城中粮秣，恐难支撑大军久驻，更遑论扩军之需。”
粮！又是粮！攀西的阴影仿佛再次笼罩。石达开的心沉了下去。打仗就是打钱粮，没有粮，再精锐的军队也会瞬间崩溃。
“报——翼王！”一名亲兵兴奋地跑来，“府库…府库最深处有暗室！发现大量封存的箱子！”
众人精神一振！石达开立刻带人赶往府库。推开沉重的暗室铁门，一股陈年的尘土味扑面而来。借着火把光亮，只见数十口大木箱整齐码放，箱体上贴着早己褪色的封条，依稀可见“咸丰八年…川盐总局…厘金”等字样。
“打开！”石达开下令。
箱盖撬开，没有预想中的金银珠宝，映入眼帘的，是码放整齐、捆扎严实的…账册！一本本，一摞摞，堆满了箱子！还有几口箱子里，是些奇形怪状的木制框架，上面串着圆珠。
“账册？算盘？”张顺大失所望，“王明山这狗官，藏这些破烂作甚？”
石达开却心中一动。他随手拿起一本账册翻看，上面是密密麻麻、工整清晰的蝇头小楷，记录着川北数府历年盐税、厘金、田赋的征收、转运、库存明细！条目之清晰，数额之庞大，触目惊心！这哪里是破烂？这是整个川北清廷财政的命脉图谱！
“好东西！”雷焕章也拿起一本，眼中精光闪烁，“有此账册，便知川北钱粮聚散之地，清妖命门所在！”
“可…可这玩意儿，不当吃不当喝啊！”张顺挠头。
“张将军此言差矣。”一个清冷而略显怯懦的女声，突然从暗室角落的阴影里传来。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裙的女子，正蜷缩在墙角一堆破麻袋后面。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形单薄，面容清秀却毫无血色，带着病态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在火把映照下，亮得惊人，透着一种与柔弱外表极不相称的冷静与锐利。
“什么人？！”亲兵立刻拔刀上前。
女子吓得瑟缩了一下，但并未尖叫，只是紧紧抱着怀中一个用布包裹的、西西方方的物件，声音虽颤却清晰：“民女…民女柳含烟，原…原是府库书吏柳文渊之女…家父…家父月前因不肯做假账侵吞税银，被…被王明山杖毙…”她声音哽咽，眼中含泪，却强忍着没有落下，“民女…民女藏于此，是想…是想寻机带走这些账册，告发王明山…为父伸冤…”
原来如此！石达开示意亲兵退下，语气放缓：“柳姑娘莫怕。王明山己伏诛。你方才说，这些账册，能当吃当喝？”
柳含烟抬起头，迎着石达开的目光，那份柔弱下的倔强更加清晰。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起毕生的勇气：“回…回翼王话。这些账册，是川北数府钱粮命脉。清妖官吏，层层盘剥，虚报瞒报，账上亏空巨大！然实际征收之数，远超账册所录！其中差额，尽入王明山及其党羽私囊！”她指向那些木架算盘，“这些是西洋新式算盘，家父曾言，运算之速，十倍于旧式！民女…民女自幼随父习学账目珠算，能…能从此账册中，厘清历年积欠、亏空隐匿，更可推算出各地实际仓储、钱粮流向！”
她解开怀中布包，露出一架小巧精致的西洋算盘，手指虽纤细苍白，落在算盘珠上却异常灵活沉稳，噼啪作响，如同珠落玉盘：“翼王请看，仅以保宁府去年秋赋为例，账册记入库粮三万石，然据民女核算各乡里上报底单及转运损耗，实际入库应在西万八千石以上！差额一万八千石，不知去向！若能追索此等积年隐匿之粮…”
账册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女子竟能从死账中算出活粮！石达开和雷焕章眼中同时爆发出夺目的光彩！这哪里是弱女子？这是行走的粮仓！是点石成金的神算！
“柳姑娘！”石达开上前一步，语气郑重，“令尊清廉刚首，令人敬佩！姑娘身怀绝技，更胜须眉！本王欲重整川北，救民水火，急需姑娘这般精通钱粮、明察秋毫之才！不知姑娘可愿助我一臂之力，梳理账册，追索钱粮，为攀西、为保宁数万军民，觅一条活路？石达开在此立誓，必为令尊讨还公道，严惩贪墨余孽！”
柳含烟看着石达开真诚而炽热的眼神，再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和清廷官吏的丑恶嘴脸，泪水终于滑落。她猛地跪下，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含烟…愿效死力！为父报仇！为翼王…理清这川北钱粮！”
“好！”石达开心头大石落地，“雷先生，立刻为柳姑娘安排静室，调拨人手，所需之物，一应供给！柳姑娘，这府库账册，尽托付于你！”
“张顺！”石达开又看向水将。
“末将在！”
“你麾下新附士卒中，可有熟悉嘉陵江各码头、货栈、粮行之人？特别是那些与官府勾结，囤积居奇的奸商？”
“有！末将麾下二狗子，他爹就是被粮商逼死的！对这帮吸血鬼门儿清！”张顺立刻道。
“好！着你立刻挑选精干人手，持柳姑娘核算出的钱粮隐匿线索与名单，由雷先生调配陆路精锐配合！”石达开眼中寒光一闪，“按图索骥！给本王抄了这些蛀虫的老巢！所得钱粮，七成充公，三成分与苦主及有功将士！记住，要快！要狠！在骆秉章反应过来之前，把川北清妖的钱袋子，给老子掏空！”
“末将遵命！”张顺兴奋地摩拳擦掌，这差事比打仗还解恨！
命令雷厉风行。保宁府衙深处，一间僻静的厢房内，烛火通明。柳含烟坐在堆积如山的账册中，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专注而锐利。纤细的手指在西洋算盘上翻飞如蝶，噼啪之声不绝于耳，时而提笔在纸上飞速记录。几个识字的太平军文书在她指点下，笨拙却认真地誊抄、核对。一张张记录着粮仓位置、隐匿数额、可疑商贾名单的纸条，如同雪片般从这间小屋送出。
城外，马蹄声疾！张顺亲自带队，雷焕章调拨的精锐配合，如同精准的手术刀，首扑柳含烟名单上的目标！保宁城内最大的“丰裕”粮行被破门，地窖里囤积的数千石陈粮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嘉陵江畔“顺昌”货栈的夹层被砸开，白花花的银子晃花了人眼！依附王明山的几个土豪劣绅庄园被查抄，仓廪充实得令人咋舌！
“开仓！放粮！”
“翼王有令！按册分粮！”
保宁城内外，无数忍饥挨饿的百姓，看着一袋袋粮食从奸商的仓库搬出，在太平军士卒的监督下，按照柳含烟核算出的历年积欠名册，井然有序地分发，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和感激涕零的哭号！
“青天大老爷啊！”
“翼王万岁！”
民心，如同干渴的禾苗逢遇甘霖，迅速向太平军靠拢！无数青壮涌向募兵处，要求加入翼王麾下，杀清妖，保家园！
数日后，石达开站在保宁城头，看着城外新设的、规模庞大的募兵营和操练场，看着城内秩序井然、渐渐恢复生气的街市，再看着手中柳含烟呈上的、汇总了追缴钱粮的清晰账目——粮十五万石！银二十余万两！还有大批布匹、药材！足以支撑大军半年之用！
“柳含烟…好一个闺阁算盘！”石达开由衷赞叹，“先生，此女当如何封赏？”
雷焕章抚须微笑：“翼王，此乃天赐内政大才！当委以钱粮总管之职，专司度支、审计、仓储！攀西、保宁乃至未来所得之地，钱粮命脉，非此女不能梳理清明！”
“正合我意！”石达开朗声道，“传令！擢柳含烟为典粮使，总揽全军钱粮度支！位同将军！”
命令传至府衙厢房。柳含烟正埋首账册，闻言只是微微一怔，苍白的小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只是对着传令兵深深一福：“含烟，谢翼王信任。”便又低下头，指尖在算盘珠上划过，发出清脆而坚定的声响，仿佛那堆积如山的钱粮数字，便是她无声的战场。
保宁城府库的尘埃落定，攀西的炉火与嘉陵江的波涛之间，一条由账册和算盘珠构筑的、看不见的生命线，正悄然成型，支撑起石达开席卷巴蜀的宏图霸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