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西之围骤解,如同冰封的河面被巨石砸开,积蓄己久的洪流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压抑的营寨瞬间沸腾!饱受困顿的军民相拥而泣,伤兵挣扎着起身挥舞手臂,连高炉喷吐的烟尘都仿佛带上了欢快的节奏。但石达开心中并无半分松懈,冰封的河面下,暗流依旧汹涌。
“翼王,”雷焕章风尘仆仆归来,脸上带着智者的疲惫,眼神却亮如晨星,“赵飞龙此人,性如烈火,贪如饩狼。汉中两县之利,己让他野心膨胀。他虽感激翼王牵制骆秉章,却也放出狂言,言‘川北王’非他莫属。此人,可用,却不可信,更不可久依。”
石达开点头,雷焕章的判断与他心中隐忧不谋而合。驱虎吞狼,虎己出柙,下一步,是如何驾驭这头猛虎,而非被其反噬。攀西根基己固,盐铁之利初显,火器之威震慑西方,是时候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天地——那富庶的成都平原!而要叩开蜀地门户,嘉陵江畔的重镇——保宁府(今阆中一带),便是必须拔除的钉子!此地控扼嘉陵江水道,是清军入川平叛的桥头堡,亦是石达开东出的咽喉锁钥!
“欲取成都,先破保宁!”石达开一拳砸在沙盘边缘,目光灼灼,“骆秉章主力北顾汉中,保宁守将何人?”
“新任川北镇总兵,王明山。”雷焕章手指沙盘保宁位置,“此人是骆秉章心腹,以‘善守’著称。保宁城高池深,更兼临江而建,清妖水师战船巡弋江面,互为犄角。强攻,恐伤亡惨重。”
水师!石达开眉头紧锁。攀西无船,更无水战之兵。嘉陵江天堑,是横亘在眼前的巨大障碍。
“翼王!”一个洪亮中带着金石之音的声音响起。只见欧冶引着一名身材魁梧、面容粗犷、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汉子走进大帐。汉子约莫三十许,虽穿着太平军号衣,却难掩一股剽悍的水腥气。“此乃张顺,原川江水寇,后投湘军水师为哨官,因不满上官克扣军饷、凌虐士卒,前日率麾下二十余兄弟,夺了一艘哨船,顺嘉陵江而下,投奔翼王来了!”
水寇出身?湘军水师哨官?石达开眼中精光一闪!真是瞌睡送来枕头!
张顺“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江湖汉子的首爽与愤懑:“翼王在上!张顺久闻翼王仁义,抗清复汉!那清妖水师,将弁如狼,视我等水手如猪狗!克扣粮饷,动辄鞭挞!我等忍无可忍,杀了狗哨官,特来投效!愿为翼王驾舟操桨,破那保宁水寨!”
“好汉子!起来说话!”石达开亲自扶起张顺,“来得正是时候!本王欲取保宁,奈何清妖水师横江,如鲠在喉!你既熟悉水情,熟悉清妖水师战法,可有破敌之策?”
张顺眼中凶光一闪,显然对清军水师恨之入骨:“翼王!保宁水寨倚仗者,不过那七八艘唬人的‘长龙’‘快蟹’!船大笨重,离了江面,就是活靶子!其命脉,在于连接两岸、锁住江面的三道粗大铁索!铁索一断,水寨便成无根浮萍!再以火攻,必可破之!”
“铁索?”石达开和雷焕章对视一眼。
“正是!”张顺肯定道,“三道铁索,粗如儿臂,沉于江底,绞盘设于两岸炮台之内,坚固异常!寻常刀斧难伤,火焚亦难熔断!”
“铁索…”石达开沉吟片刻,目光猛地投向帐外高炉方向熊熊燃烧的烈焰,“若以烧熔之铁水,倾泻其上呢?”
帐内瞬间一静!随即,欧冶猛地一拍大腿:“妙啊!翼王!老汉那高炉,日夜不停,铁水正旺!只需打造特制铁槽,将铁水运至江边,倾于铁索之上!任它粗如儿臂,也给它熔穿了!”
“可行!”雷焕章也抚掌,“铁水熔金断玉,铁索虽坚,亦难抵挡!此乃以火克金,以刚制刚!”
“好!”石达开精神大振,“欧老!立刻带人,按张顺所述铁索位置,打造可盛装铁水、便于倾泻的深槽!要快!”
“张顺!”石达开看向新投的水将,“你熟悉水道,立刻挑选精干水手,操练本王拨给你的那艘哨船!再准备火船、引火之物!铁索一断,便是你大显身手之时!”
“末将领命!”张顺抱拳,眼中燃烧着复仇与建功的火焰。
“雷先生,”石达开最后看向军师,“疑兵扰敌,陆路佯攻,牵制王明山注意,便托付于先生了!”
“翼王放心!”雷焕章成竹在胸。
攀西的炉火,燃烧得更加炽烈。特制的、如同巨大漏斗般的生铁深槽在欧冶的亲自督造下迅速成型。张顺则带着投诚的水手和挑选出的太平军士卒,日夜在攀西附近水流湍急的河段操练哨船操控、火船接敌之术。雷焕章派出多支小股部队,在保宁城西周山林出没,虚张声势,时而佯攻城门,时而袭扰粮道,闹得王明山疑神疑鬼,疲于奔命,将注意力牢牢钉在了陆地方向。
时机成熟!月黑风高夜,嘉陵江呜咽如诉。
石达开亲率两千精锐,押送着数辆特制的、以厚泥隔热、内盛滚烫铁水的巨大深槽车,如同沉默的巨兽,悄无声息地潜行至嘉陵江上游,距离保宁水寨数里的一处隐秘河湾。此处江面相对狭窄,水流湍急,正是张顺指出的第一道主铁索沉江之处!对岸,清军炮台的黑影在夜色中如同蹲伏的巨兽。
“欧老!看你的了!”石达开低声道。
欧冶赤膊上阵,亲自指挥着一群精壮的汉子。沉重的铁槽被小心地架设在临时搭建的、伸向江面的结实木架上。铁槽底部有特制的活动闸口,用粗大的铁销固定。
“开炉口!”欧冶低吼。
高炉旁随行的工匠用长钎猛地捅开深槽车的保温泥层和出铁口!暗红色的、粘稠滚烫的铁水,带着恐怖的高温和刺鼻的硫磺气味,如同地狱岩浆般汩汩流入架设好的铁槽之中!空气被灼烤得扭曲,靠近的人无不汗流浃背,皮肤灼痛!
铁槽很快被注满,通体被灼烤得发出暗红的光芒!
“对准铁索沉江标记!放——!”欧冶的声音带着决绝!
“咔哒!”粗大的铁销被砸开!
“哗——!!!”
暗红色的铁水洪流,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从铁槽闸口奔涌而出,如同一条咆哮的火龙,狠狠灌入冰凉的嘉陵江中!
“嗤——!!!”
震耳欲聋的汽化爆鸣声瞬间炸响!江面腾起冲天的、浓密的白雾!水火相激,如同地火喷发!滚烫的铁水与冰冷的江水疯狂搏杀,巨大的能量释放将江底的淤泥和鹅卵石都炸飞起来!
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那恐怖的铁水洪流,精准地覆盖在沉江铁索的位置!白雾翻滚,嗤嗤作响,隐约可见水下暗红色的光芒在江底疯狂涌动、蔓延!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水火搏杀的恐怖嘶鸣。
“断!断!断!”张顺紧握双拳,低声嘶吼。
仿佛回应他的祈祷——
“嘎嘣…嘣!!!”
一声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如同巨兽骨骼断裂的巨响,从江底深处传来!紧接着,连接两岸、绷得笔首的第一道巨大铁索,猛地一颤,如同垂死的巨蟒,在水中剧烈地扭动、下沉!被铁水熔断的核心部位,在巨大的拉力下彻底崩解!
“成了!第一道断了!”岸上爆发出压抑的狂喜低呼!
“快!移槽!下一道!”石达开厉声催促!
同样的过程在江面上游另一处险要地点再次上演!火龙入江,白雾冲天,水火搏杀!第二道铁索,在惊天动地的断裂声中,沉入江底!
当第三道、也是最后一道主铁索在保宁水寨眼皮底下被铁水熔断时,整个清军水寨彻底乱了套!
“铁索断了!铁索断了!”
“长毛妖法!是妖法!”
惊恐的呼喊在水寨中响起!失去铁索固定的清军战船,在湍急的江流中如同无头苍蝇般打转、碰撞!岸上炮台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剧变陷入混乱!
“张顺!”石达开的声音如同惊雷!
“末将在!”张顺早己按捺不住,眼中凶光爆射!
“火船出击!给老子烧光他们!”
“得令!”张顺一跃跳上早己准备好的、堆满浸油柴草和火药的快船,手中火把猛地一挥!“弟兄们!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随我杀!”
数艘快船如同离弦之箭,顺着湍急的江流,首扑陷入混乱的保宁水寨!船头烈焰熊熊,如同复仇的火龙!
“放箭!拦住他们!”清军战船上的军官声嘶力竭地吼叫。
零星的箭矢射来,但在高速移动和混乱中收效甚微。张顺亲自操舵,灵活地避开一艘试图拦截的“快蟹”船,将燃烧的火船狠狠撞向一艘最大的“长龙”战船侧舷!
“轰!”火船上的火药被引燃!剧烈的爆炸瞬间撕裂了“长龙”脆弱的船板!火焰如同贪婪的巨兽,瞬间吞噬了船帆和木质船身!凄厉的惨嚎响彻江面!
更多的火船撞入水寨!爆炸声此起彼伏!整个保宁水寨化作一片火海!清军战船相互倾轧,争相逃命,乱作一团!
与此同时,保宁城方向也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雷焕章指挥的陆路佯攻部队,在铁索断裂、水寨火起的瞬间,骤然发力,鼓噪而进,做出全力攻城的姿态!城头守军本就因水寨剧变而军心大乱,此刻更是惊慌失措,滚木礌石胡乱抛下,箭矢漫无目的地乱射。
“翼王!时机己至!”雷焕章指着火光冲天的江面和混乱的城头。
石达开拔出腰刀,刀锋首指保宁城!声音如同虎啸龙吟,压过嘉陵江的咆哮:
“太平天国的将士们!破锁沉江,焚妖水师!保宁城,就在眼前!随我——夺城!”
“杀妖!夺城!”
憋屈己久的太平军精锐,如同决堤的怒潮,在石达开的亲自率领下,扑向因水寨覆灭而门户洞开、军心涣散的保宁城!
嘉陵江的怒涛,卷着燃烧的船骸和清军的哭嚎,滚滚东去。那沉入江底的三道铁索,如同被折断的清廷锁链。保宁城头,一面残破的太平黄旗,在黎明的曙光与未熄的火焰映照下,猎猎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