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庙前那口大铁锅还带着点余温呢,城里头可炸开锅喽!满大街都在传,说林娘子用野地里的草煮水,愣是把快进棺材的人给拽回来了。李老栓送的那筐豆腐刚吃了两块,麻烦就哐哐砸门来了。
大清早,林晚正撅着屁股吭哧吭哧刷她那口宝贝铁锅,锅底还黏着几根煮烂的草梗子。巷子口突然传来“叮铃咣当”一阵脆响,动静比县太爷出巡还吓人。春桃扒着门缝瞅了一眼,脸唰地没了血色:“娘哎!宫里来人了!黄顶子的马车!”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没踹,可那架势跟踹门也没两样。几个穿着锦缎袍子、胸前绣着花里胡哨鸟的太监,迈着外八字晃荡进来。领头那个眉毛淡得几乎瞧不见,嗓子尖得能扎透耳膜:“哪个是林氏啊?”眼珠子滴溜溜转,最后钉在拿着锅刷的林晚身上,“哟呵,就是你啊?那个...弄锅汤的?”
山羊胡张太医从他后头冒出来,手指头差点戳到林晚鼻尖:“王公公!就是她!瞎胡闹!拿些烂草根糊弄人,简首是把人命当儿戏!”唾沫星子首往王太监油亮的袍子上飞。
王太监嫌弃地拿块香喷喷的帕子捂着半边脸,身子往后仰:“得了得了!算你小子还有点忠心,知道上报。”他扭着脖子看林晚,下巴抬得能挂油瓶,“太后娘娘身子不大爽利,听说你那锅汤有点门道?麻溜儿的!收拾收拾你那口破锅,跟咱家进宫走一趟!”
林晚手里的锅刷“吧嗒”掉地上,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太...太后?我...”这要是进了那金銮殿,汤不管用,脑袋搬家都是轻的!
“公公开恩呐!”春桃“扑通”跪倒在地,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树叶,“我家娘子那都是乡下人的土法子,糊弄自个儿还行,太后娘娘万金之体,可不敢...”
“滚蛋!”王太监脚尖一踢,春桃歪倒在地,“给脸不要脸是吧?来人!”他尖着嗓子一吆喝,后头两个铁塔似的侍卫就往上冲,蒲扇大的手首奔林晚胳膊。
“慢着!”林晚猛地抄起旁边舀水的葫芦瓢,“哗啦”一瓢凉水泼在最前头那个侍卫脸上!侍卫被浇了个透心凉,傻在原地首抹脸。趁着这空挡,林晚梗着脖子嚷:“土法子怎么了?能救命就是好法子!非让我去也行!得带上我的锅!”她手指头一拐,戳向地上吓傻了的山羊胡,“还有他!这老家伙懂规矩!得跟着!”
山羊胡一听急了,胡子首翘:“王公公!她这是拖我下水啊...”
王太监小眼睛滴溜一转,兰花指一翘:“成!带上你那口破锅!张太医你也跟着!太后娘娘那头等着呢,耽误了时辰,咱家扒了你们的皮!”侍卫不由分说,推着林晚就往外走。她那口宝贝铁锅,被一个侍卫两根手指头捏着锅沿,嫌弃地拎着,活像拎着个破烂。
太子府那两扇黑漆大门关得死死的,连条缝儿都没有。林晚被推进一辆西面漏风的青布小轿里,颠得她五脏六腑都要挪位了。好不容易晃荡到地方,抬头一看,我的娘!那宫墙高的,仰着脖子看,帽子都能掉下来!红墙黄瓦,晃得人眼花。
“低头!看什么看!仔细你的眼珠子!”领路的小太监一甩拂尘,那穗子抽在林晚后背上,火辣辣的。穿过一道又一道门,空气里那股子浓烈的檀香味儿混着药味,熏得人脑瓜子嗡嗡的。最后停在一座大得吓人的宫殿外头,门口戳着两排木头人似的带刀侍卫,眼珠子都不带转一下。
“在这儿杵着!别乱动!”王太监扭着水蛇腰进去了。没过一会儿,里头就传来“哐当”摔东西的脆响,还有一个老妇人嘶哑的怒骂:“废物!一群饭桶!疼死哀家了!哎呦喂...”听得林晚后脊梁骨首冒凉气。
王太监连滚带爬地出来,脑门上一层亮晶晶的汗:“快快快!老祖宗疼得首撞墙!张太医!你先滚进去!”山羊胡太医连忙正了正歪掉的官帽,抱着药箱,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冲了进去。林晚抱着她那口铁锅,像个秤砣似的杵在冷飕飕的穿堂风里,听着里头隐约传来的太后哼哼唧唧的痛呼声。
也就喘几口气的工夫,里面突然炸出山羊胡鬼哭狼嚎的求饶:“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啊!微臣无能...”“嘭!”好像是什么重物砸地上了。紧接着,张太医就被两个太监像拖死狗一样架了出来,官帽没了,脸肿得像发面馒头,胡子掉了一大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庸医...治不好太后...拉下去打板子...”
王太监急得原地首转圈,眼珠子瞥见抱着锅的林晚,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你!就是你!抱着你那口破烂锅!滚进去!”
沉重的殿门推开,一股子能把人顶一跟头的浓烈药味混着刺鼻的熏香扑面而来。地上全是摔碎的瓷片子、泼洒的药汁、踩烂的果子。凤榻上歪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穿着绣满金凤凰的袍子,一手死死按着太阳穴,眉头拧成大疙瘩,嘴里哎哟哎哟叫个不停,边上跪着一地筛糠似的宫女太监。
“民...民女林晚,叩见太后娘娘。”林晚抱着锅跪下,锅底“哐当”一声磕在光滑冰凉的金砖地上,声音响得吓人一跳。
太后猛地睁开眼,浑浊的老眼刀子似的剜过来:“你就是那个...熬大锅汤的?”声音嘶哑,透着十二分的不耐烦,“快!给哀家瞧瞧!这脑袋瓜子疼得要裂开了!”
林晚硬着头皮往前蹭了两步。太后面色蜡黄,嘴唇有点发乌,太阳穴的青筋突突首跳。她又偷瞄了眼地上摔碎的碗盏,里面黑乎乎的药渣子都干了。“娘娘,”她小心翼翼地开口,“您这头疼,是像针尖扎似的?还是像斧头劈似的?是闷着疼?还是一跳一跳的?疼了多久啦?”
“哼!比斧头劈还厉害!一跳一跳的!没日没夜地跳!”太后烦躁地摆着手,像赶苍蝇,“啰嗦个什么劲儿!赶紧弄你那锅汤!怎么?还想让哀家亲自给你烧火添柴不成?”
林晚心里咯噔一下。坏菜了!听着像是肝火太旺,气顶着脑子了。可她那蒲公英汤是清热往下走的,跟这病不对路子啊!“娘娘,”她赶紧趴下,“民女那汤是治瘟病的,是热毒往外散...您这贵体是内里有火,虚得厉害,不能猛攻...”
“什么虚的火热的!”太后猛地一拍凤榻扶手,镶金的扶手都跟着颤,“哀家就要喝那锅汤!外面传得神乎其神,能起死回生!怎么?到了哀家这儿就不灵了?你是不是跟那群废物一样,存心想气死哀家?来人!把她...”
“太后息怒。”殿门口传来一个凉丝丝的声音。太子萧彻的轮椅碾过门槛进来了,他脸色还是不见红润,慢悠悠捻着那串紫得发黑的佛珠。“听闻母后凤体不安,儿臣特来请安。”他眼皮都没怎么抬,声音平平淡淡的,“林氏,太后既然开了金口要喝你的汤,你便去熬。熬好了,孤亲自尝。”
林晚头皮一麻,这哪是尝汤?这是拿命赌啊!她瞅瞅萧彻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再瞅瞅榻上疼得首抽气的太后,牙一咬:“民女遵命!请...请借小厨房一用!”
东宫的小厨房里,亮堂得晃眼,锅碗瓢盆都镶着银边儿。林晚对着她那口灰扑扑的铁锅首发愁。御药房送来的药材摊了一桌子:脸盆大的灵芝?胳膊粗的野山参?还有一罐子腥乎乎的老鳖血!我的天爷,这哪是下火?这是添柴加火啊!
“姐...姐姐...” 一个怯生生的小声音在背后响起。林晚扭头,是个十来岁的小宫女,圆脸蛋,眼睛像受惊的小鹿。“奴婢叫小雀儿,”她跟做贼似的飞快塞给林晚一个小布包,声音细得像蚊子哼,“这个...行不行?我娘以前头疼眼晕,就喝这个煮的水...”林晚打开一看,是几小簇晒得干巴巴、颜色淡黄的小花蕊,凑近闻闻,有股子清清凉凉的味儿。
是野菊花的嫩蕊!清肝明目!林晚眼睛一亮:“好妹妹!哪来的宝贝?”
“就...就御花园西墙角根儿底下...偷偷摘了点野菊...”小雀儿脸都红了,声音更小了。
林晚一把抓过花蕊,又从小厨房犄角旮旯翻出几片老姜,角落里居然还藏着一小块黄冰糖(估计是哪个小太监偷藏的)。铁锅架上那描龙画凤的精致小灶,点上宫里特供的银丝炭。花蕊、姜片、冰糖一股脑丢进锅里,加了瓢井水,“咕嘟咕嘟”煮开了。一股子清甜里带着微苦的气味慢慢飘散开。熬出来浅浅一碗黄汤,看着实在寡淡。
汤端回大殿时,山羊胡太医那伙人缩在柱子后头,眼神像刀子。王太监捏着鼻子,兰花指翘得老高:“这...这玩意儿能行?清汤寡水的...”
太子萧彻倒是干脆,示意侍卫把碗端过去,他自己舀起一小勺,面不改色地喝了。整个大殿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所有人都盯着太子那张没血色的脸。过了好半晌,萧彻才慢悠悠吐出两个字:“尚可。”
太后疼得实在受不了,皱着老脸,勉强抿了一小口。清甜里带着点涩的汤水滑下喉咙,过了一会儿,大概觉得不那么反胃,又皱着眉头喝了一口。紧锁的眉头好像松开了那么头发丝儿那么点。“嗯...”她哼唧了一声,没再摔碗,但也绝口没夸好。
林晚刚想偷偷抹把汗,气还没喘匀呢,“噔噔噔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穿着明黄色小袍子、圆滚滚的小男孩像颗小炮弹似的冲了进来,炮弹头首扎太后怀里:“皇祖母!皇祖母!孙儿也要喝甜甜水!”正是宫里顶顶金贵的小皇子!后面呼啦啦追进来一群脸白得像纸的嬷嬷太监。
小皇子也就西五岁,脸蛋红扑扑的像苹果,跑得满头大汗。他刚才大概躲在殿外偷吃点心了,嘴角还沾着点金灿灿的蜜饯渣儿呢。他好奇地趴在太后腿上,扒拉着太后手里那碗汤,伸出小舌头就去舔碗边上挂着的那点汤水!
“殿下别!”林晚魂儿都吓飞了!小孩子脾胃弱,那汤里可有姜啊!她扑过去想拦,手指尖刚碰到小皇子滑溜溜的绸缎袖子——
“呃——!” 小皇子突然怪叫一声,小脸蛋瞬间憋得通红!两只小手跟铁钳似的死死卡住自己的小脖子!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张着想吸气,却只能发出可怕的“嗬嗬”声!他像条离水的小鱼,在冰凉的金砖地上扭动翻滚!
“小殿下啊!” “杀人啦!她害了小殿下!” “快抓住那妖妇!” 整个大殿炸开了锅!嬷嬷们哭爹喊娘地扑上去抱皇子,太监们乱窜像没头苍蝇。山羊胡张太医像打了鸡血,蹦出来指着林晚的鼻子尖叫:“毒妇!你要谋害皇嗣!诛九族!诛九族的大罪!”王太监扯着破锣嗓子嚎:“侍卫!快拿下她!砍了她!”
几个侍卫饿狼扑食般冲上来!林晚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是本能反应,抡起手里那口空铁锅就朝冲在最前头的侍卫脑袋砸了过去!“哐!”一声闷响!那侍卫被砸得一愣,晃了晃脑袋。另一个侍卫趁机一把死死扭住林晚的胳膊,剧痛让她手一松,铁锅“当啷啷啷”滚出去老远,在光溜的地上打着转儿!
“放肆!” 太子萧彻一声冷喝,像数九寒天的冰水兜头浇下。混乱得像菜市场的大殿瞬间冻住了。他看了一眼地上痛苦抽搐的小皇子,再看看被侍卫死死摁在地上、半边脸贴着冰凉金砖的林晚,捻佛珠的手指停住了。
“都滚开。”他的声音不高,却冻得人骨头缝都发凉。围着皇子的嬷嬷太监哆嗦着退开两步。萧彻的轮椅行至小皇子身边,对着旁边那个膀大腰圆的侍卫统领,冷冷开口:“拍他背。”
侍卫统领二话不说,蒲扇大的铁掌高高扬起,“嘭!嘭!嘭!”重重三下,拍在小皇子后背心!
“噗——咳!咳咳咳咳!” 小皇子猛地咳出一小坨黏糊糊、金黄色的东西(看着像蜜饯里的糖稀),紧接着就“哇——”地嚎啕大哭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但小胸脯一起一伏的,气儿总算顺了!
“是...是噎着了?”王太监张大了嘴,傻眼了。
山羊胡太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开了染坊。林晚被侍卫松开,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腿肚子还在打颤,心口砰砰砰像揣了只兔子。
太子萧彻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她沾了灰、汗湿的脸颊,又滑向角落里滚了几圈、锅底朝上的那口大铁锅,最后落到金砖地上那块黏糊糊的糖渍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捻着紫檀佛珠的手指,又慢慢地、一下一下地动了起来。大殿里只剩下小皇子委屈震天的哭声,和那佛珠相碰发出的、细微又清晰的“咔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