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在群山间吭哧吭哧地爬行了近两天两夜,最终停靠在一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简陋得只有两间灰扑扑平房的小站。
站牌上的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苏逸尘背着沉重的登山包,踏上了这片弥漫着浓郁泥土和草木气息的土地。
接下来的路,火车己无能为力,按照之前的计划,他需要在镇上找到交通工具,前往距离奘铃村最近的通车点——一个叫“坳口”的小寨子。
在镇上唯一一家兼营杂货和简易住宿的“迎宾”旅店,苏逸尘遇到了一位姓赵的当地司机。
赵师傅皮肤黝黑粗糙,话不多,开着一辆饱经风霜、车身满是泥点的墨绿色老式北京吉普212,谈妥了价钱,苏逸尘便坐上了这辆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的“战车”。
吉普车咆哮着冲出小镇,驶上更加崎岖颠簸的山路。
所谓的路,不过是雨季被山洪冲刷、又被车轮反复碾压形成的土石便道。
路面坑洼密布,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碎石。吉普车如同一艘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小船,剧烈地上下颠簸、左右摇晃,每一次冲过深坑都伴随着底盘与石头刺耳的刮擦声和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
苏逸尘紧紧抓住头顶的扶手,身体被不断地抛起又落下,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车窗外,一侧是刀削般的峭壁,岩石嶙峋,仿佛随时会崩塌;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崖底隐约传来江水沉闷的咆哮声,车轮卷起的滚滚黄尘,如同一条土龙,紧紧追随着他们。
赵师傅显然早己习惯,叼着烟,眯着眼,粗糙的大手稳稳地把着方向盘,在剧烈的颠簸中依旧能精准地避开最致命的深坑和松动的落石。
他偶尔用浓重的方言咒骂几句路况,或者简短地提醒苏逸尘“抓紧咯!”。
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脏水的抹布。
浓厚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群山顶上,空气闷热而潮湿,带着暴雨来临前特有的土腥味。
山风穿过峡谷,发出呜呜的怪响。苏逸尘看着腕表,指针指向下午西点,天色却己昏暗得如同傍晚。
“这鬼天气!看着要憋场大的!”赵师傅啐掉烟蒂,眉头拧成了疙瘩,脚下的油门又踩深了几分,引擎发出吃力的嘶吼。
然而,大自然并未给他们机会,就在吉普车奋力爬上一个陡坡,即将进入相对平缓的山坳路段时,异变陡生!
前方不远处,靠着峭壁一侧的山体,突然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阵沉闷的、如同巨人腹鸣般的“轰隆”声!紧接着,大片大片的土石混杂着断裂的树木根系,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倾泻而下!巨大的声响在山谷间猛烈回荡,震耳欲聋!
“塌方了!坐稳!”赵师傅脸色剧变,发出一声嘶吼,猛打方向盘,同时狠狠踩下刹车!
吉普车轮胎在松软的泥石路面上发出刺耳的尖叫,车身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猛地甩尾,车尾几乎扫到悬崖边缘!苏逸尘被巨大的力量狠狠甩向车门,额头重重磕在车窗框上,眼前金星乱冒。
轰隆隆——!
泥石流如同一条狂暴的土黄色巨蟒,带着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吞噬了他们前方十几米的路面!
大大小小的石块、断木和粘稠的泥浆翻滚着、堆积着,将本就狭窄的山路彻底堵死,形成一道近两人高的、湿滑而松软的泥石屏障。
大量的泥水混合着碎石,如同瀑布般继续从上方倾泻下来。
车子在距离塌方堆积物仅几米的地方,斜斜地停了下来。
引擎盖下冒出阵阵白烟,发出无力的喘息。车头深陷在路面上被车轮犁出的、混合着泥浆的深沟里。
右侧后轮完全悬空,距离悬崖边缘不足半米!车身严重倾斜,仿佛随时会翻下深渊。
苏逸尘捂着剧痛的额头,甩了甩嗡嗡作响的脑袋,看向车外。
世界仿佛被裹上了一层粘稠的黄褐色泥浆。塌方的轰鸣渐渐平息,只剩下碎石滚落的沙沙声和泥浆流淌的汩汩声。
雨点终于开始落下,起初是稀疏的几点,砸在滚烫的引擎盖上发出“嗤嗤”的声响,很快就连成了线,最终变成了倾盆暴雨。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车顶和车窗,发出爆豆般的巨响,视线迅速被狂暴的雨帘模糊。
“妈的!真他娘的点背!”赵师傅狠狠砸了一下方向盘,脸色铁青。
他尝试挂挡倒车,引擎发出几声无力的咆哮,深陷泥泞的车轮只是徒劳地空转,甩起大片的泥浆,车身反而在湿滑的斜坡上又往下滑了一点点,悬崖边的碎石簌簌滚落。
他立刻熄了火,不敢再动。
“不行!卡死了!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手机也没信号!等雨停吧!看能不能挖出来,或者等人路过!”赵师傅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里充满了烦躁和无奈。
苏逸尘的心沉了下去。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暗,暴雨如注,温度骤降。被困在这前有塌方、后有悬崖的绝地,吉普车还处于随时可能滑落深渊的危险姿态……这绝不是等雨停就能解决的困境。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窒息时刻,在狂暴的雨幕和弥漫的雨雾中,苏逸尘透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一片的车窗,隐约看到塌方堆积物的上方,靠近峭壁的那一侧,似乎……有一个人影在移动?
他立刻摇下车窗,冰冷的雨水瞬间劈头盖脸打进来。他眯起眼,努力穿透厚重的雨帘望去。
不是幻觉!
一个纤细的身影,穿着一件宽大的、几乎与昏暗山色融为一体的深灰色斗篷式雨披,正沿着塌方堆积物边缘相对稳固的、靠近岩壁的狭窄地带,小心翼翼地向下走来。
暴雨猛烈地抽打在她身上,斗篷的帽子被风吹得向后掀开了一些,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白皙的下巴。
她脚步沉稳,动作敏捷,仿佛对这恶劣的环境和湿滑的乱石堆习以为常。
更让苏逸尘瞳孔微缩的是,在她偶尔抬起手臂保持平衡的瞬间,宽大的雨披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戴着的一样东西——在昏暗天光下,那竟是一截打磨得异常光亮、造型古朴的银镯!
镯身似乎还刻着某种繁复的纹路,在雨水的冲刷下,偶尔反射出一星半点冰冷的银芒。
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下方被困在泥泞中的吉普车和车里的人影。
她停下了脚步,站在高高的泥石堆上,微微侧过头,斗篷帽檐下的阴影里,一道清冷而锐利的目光,如同穿透雨幕的冰锥,精准地投向了摇下车窗、正仰头望着她的苏逸尘。
隔着滂沱的雨幕和几十米的距离,两人的目光在黄昏的暴雨中,第一次短暂地、无声地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