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苏逸尘背着一个半旧的深绿色登山包,踏上了开往西南边陲的绿皮火车。
K字头的车次,缓慢、嘈杂,却如同一条钢铁血管,固执地延伸向地图上那些被现代文明光芒遗忘的褶皱地带。
站台上充斥着各种方言的呼喊、沉重的行李拖拽声和列车员催促的哨音,混杂着方便面调料包、汗水和铁锈的气息。
他的行囊精简而实用:
几套耐磨的户外衣物,急救包,强光手电,多功能刀具,笔记本和相机,还有那本从不离身的泛黄笔记。
登山包侧袋里,静静躺着那个黄铜罗盘。至于那张诡异的老照片和导师的信,被他用防水袋仔细封好,贴身收藏。
没有告诉任何人具体的去向,只在离开前给学院办公室留了个含糊的“偏远地区民俗考察”的备案。
车厢里拥挤而闷热,硬卧车厢狭窄的过道几乎被大包小包的行李和来往的人流塞满。
苏逸尘的位置在中铺,他放好背包,没有立刻上去,而是靠着车窗边的折叠椅坐下,看着站台上送别的人群和缓缓倒退的景物。
城市的高楼大厦逐渐被低矮的厂房、杂乱的城乡结合部所取代,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收割后显得空旷寂寥的田野和连绵起伏、色彩变得深沉的山峦。
火车有节奏地摇晃着,车轮撞击铁轨发出单调而催眠的“哐当、哐当”声。车厢里弥漫着各种气味:
汗味、脚臭味、廉价香烟味、泡面味、卤鸡蛋味……还有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飘来的、劣质香水的甜腻。
对面下铺是一对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妇,孩子哭闹不休;斜上方上铺的一个中年男人脱了鞋,鼾声如雷;过道里,几个结伴而行的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兴奋地讨论着背包旅行的计划,言语间充满了对“原生态”和“神秘文化”的浪漫想象。
“嘿,哥们儿,你也是去采风的?”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头发微卷的男生注意到独自看窗外的苏逸尘,热情地搭话,“民俗?摄影?”
苏逸尘收回目光,礼貌地笑了笑:
“嗯,算是吧,去做点田野调查。”
“酷!”
男生推了推眼镜,“我们是美院的学生,准备去黔东南写生。听说那边苗寨的巫蛊文化特别神秘!哎,你说那些‘草鬼婆’是不是真能下蛊啊?”
他旁边的同伴也凑过来,脸上带着好奇和一丝猎奇的兴奋。
苏逸尘微微蹙眉,对这种将神秘文化简单等同于猎奇谈资的态度有些不以为然,但并未表露,只是淡淡道:
“巫蛊文化是特定历史和社会环境下的产物,有它自身的文化逻辑和仪式体系,很多传说,需要放在具体的语境里去理解。”
“哦……”
男生似乎觉得苏逸尘的回答太过学术,不够刺激,有些失望地缩了回去,继续和同伴讨论起更“劲爆”的湘西赶尸传闻。
苏逸尘不再理会,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
天色渐晚,暮色西合,远山只剩下起伏的、浓墨般的剪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火车正驶入更加崎岖的山区,隧道开始增多,每一次冲进黑暗的隧道,车厢内灯光亮起,车窗玻璃瞬间变成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车厢内疲惫而陌生的面孔。
每一次冲出隧道,刺目的天光又猛地涌入,短暂的眩晕后,窗外便是截然不同的、更加荒凉险峻的景色,峭壁如刀削斧劈,深谷幽暗不见底,浑浊的江水在谷底奔腾咆哮。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一支铅笔,借着窗外最后的天光,在微微摇晃的车厢里,开始勾勒远处山峦的轮廓和蜿蜒的铁路线。
铅笔的沙沙声混合着车轮的轰鸣,画着画着,他的笔尖无意识地停顿了一下,在纸上留下一个墨点,视线落在那本深蓝色封皮的旧笔记上。
他放下画笔,翻开笔记,找到关于“纸新娘”祭祀的那几页。
泛黄的纸页上,他当年冷静分析的笔迹旁边,此刻仿佛无声地浮现出那张黑白照片里祝小红惊骇绝望的面容。
导师信中“非自然力场”、“魔典”、“法铃”的字眼,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田野调查,真的能解释这一切吗?他追求的“真实”,究竟会以何种面貌呈现在眼前?
一种混杂着强烈求知欲和隐隐不安的复杂心绪,如同窗外沉沉的暮色,笼罩了他。
腹中传来一阵饥饿感,他合上笔记,从背包侧袋里摸出一包压缩饼干和一个军用水壶。
就着凉白开,小口小口地啃着干硬无味的饼干。
对面的孩子己经哭累了睡着,鼾声依旧,那几个学生也因旅途劳顿安静下来,车厢里只剩下车轮单调的轰鸣和偶尔乘客翻身的窸窣声。
窗外,夜色己浓如墨汁。
火车像一条孤独的光蛇,在莽莽群山的怀抱里蜿蜒穿行,义无反顾地扎向那片被重重迷雾和古老传说笼罩的未知之地,苏逸尘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闭上眼,感受着列车行进带来的规律震动。
手中紧握的罗盘,在黑暗中传递着金属特有的冰凉触感,指针纹丝不动,前路迢迢,唯有这钢铁的节奏,是此刻唯一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