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带来的阴霾如同附骨之蛆,久久盘桓在破庙低矮的屋檐下。
汤婆婆变得更加沉默,时常在昏暗的油灯下对着那本记载着符咒和草药的书册发呆,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泛黄的书页边缘,浑浊的眼中翻涌着聂莫黎看不懂的沉重思绪。
偶尔,她会抬起头,目光复杂地凝视着角落里安静捣药的聂莫黎,那眼神里有担忧,有挣扎,还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心。
聂莫黎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集市上道士那句“命数不凡”和汤婆婆异常激烈的反应,像两颗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混杂着被抛弃的恨意,形成一种更加幽深难测的漩涡。
她捣药的动作越发用力,石杵撞击石臼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咚咚”声,在寂静的破庙里回荡,仿佛在宣泄着某种无声的情绪。
她不再问,但那双眼睛深处,对力量——尤其是汤婆婆讳莫如深的那些“力量”——的渴望,如同被压抑的暗火,燃烧得更加炽烈。
这天傍晚,残阳如血,将破庙的断壁残垣染上一层凄艳的红。
汤婆婆没有像往常一样准备晚饭,而是从她那个上了沉重铜锁的旧木箱深处,郑重地取出了两样东西。
一件,是一柄长约两尺的木剑。剑身线条流畅古朴,木质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深褐色,纹理细密如云。
剑身并非光滑,而是遍布着无数细小的、天然形成的纹路,触手微凉,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安定心神的沉静感。
聂莫黎认得这木头,是庙后那株据说己有百年树龄的老桃树被雷劈断的一根粗枝所制。汤婆婆曾说过,桃木,乃五木之精,亦称“仙木”、“降龙木”,天生克制阴邪鬼魅。
另一件,是一叠裁剪得方方正正的黄色纸张。
纸色陈旧,却异常坚韧,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聂莫黎知道,这是汤婆婆每年特定时节,采集特定的树皮、草根,亲手捶打、晾晒、漂洗,耗费数月才制成那么一小叠的符纸。
每一张都浸润着她的心血和某种聂莫黎尚不能完全理解的力量。
汤婆婆将桃木剑和符纸放在神龛前那张充当桌案的破旧供台上,昏黄的油灯跳跃着,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她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肃穆。
“莫黎,过来。”汤婆婆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聂莫黎放下石杵,走到供台前,目光紧紧锁住那柄桃木剑和符纸,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她能感觉到,今晚将要接触的,与她之前学的那些止血安神的草药、简单的平安符完全不同。
这是真正的、踏入了那个神秘莫测领域的门槛。
“跪下。”汤婆婆命令道,指向神龛前冰冷的地面。
聂莫黎依言跪下,挺首了小小的脊背。
汤婆婆没有看她,而是对着那残破得只剩下半截身子的泥塑神像,深深地、无比虔诚地拜了三拜。
然后,她才转过身,拿起那柄桃木剑。她的动作缓慢而凝重,仿佛那柄木剑有千钧之重。
“此剑,乃百年雷击桃木心所制。雷为天地至阳之威,桃木乃驱邪镇煞之根。二者相合,邪祟难侵。”
汤婆婆的声音在寂静的庙宇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持此剑,非为杀伐,而为护身卫道。心正则剑正,心邪则剑毁!切记!切记!”
她将“心邪则剑毁”五个字咬得极重,目光如炬,灼灼地刺向聂莫黎。
聂莫黎心头一震,迎着婆婆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小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接着,汤婆婆拿起一张黄符纸,铺在供台上。她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如剑。
没有沾墨,没有朱砂。她深吸一口气,浑浊的双眼骤然变得无比专注锐利,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凝聚于那两根手指的指尖。
“符者,合天地之信,通鬼神之契。画符不知窍,反惹鬼神笑;画符若知窍,惊得鬼神叫。”汤婆婆口中念诵着古老的歌诀,指尖悬停在符纸上方约莫一寸之处。
聂莫黎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
就在她凝神注视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汤婆婆那枯瘦的指尖,竟凭空亮起了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纯粹的金色光芒!那光芒只有针尖大小,却凝练如实质,散发出一种温暖而正大的气息。
随着汤婆婆口中念念有词,她的指尖开始以一种无比玄奥、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轨迹在虚空中缓缓移动。
指尖微光划过之处,虚空中竟留下了一道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却真实存在的金色细线!那些线条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活物般微微流转、呼吸,构成一个极其复杂、充满力量感的符文雏形。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奇异的波动,仿佛无形的涟漪,轻轻拂过聂莫黎的皮肤,让她寒毛微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畏。
汤婆婆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有些粗重,显然这凌空画符对她消耗极大。
但她眼神依旧专注如磐石,指尖的微光稳定地延伸、转折、勾连。
终于,一个完整的、由纯粹金光构成的复杂符文在符纸上方一寸处悬浮成型!它微微旋转着,散发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正气。
“敕!”汤婆婆口中猛地吐出一个短促有力的音节。
悬浮的金色符文骤然下沉,无声无息地烙印在下方那张空白的黄符纸上!
光芒瞬间内敛,符纸上清晰地显现出一个朱红色的复杂符箓,笔触圆融流畅,透着一股鲜活灵动之气,仿佛刚刚以朱砂绘就,而非凭空显现!
符成瞬间,一股无形的暖流以符纸为中心轻轻荡开,破庙里那股常年萦绕的阴湿霉气似乎都被驱散了几分。
聂莫黎看得目瞪口呆,小嘴微张,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膛。
指尖生光!虚空成符!这完全颠覆了她有限的认知!这就是真正的力量?不同于蛮力,不同于狡诈,而是一种沟通天地、役使无形、蕴含大道的力量!
她看向那张新鲜出炉的符箓,眼中不再是恐惧或茫然,而是燃起了近乎狂热的渴望光芒。
如果……如果她也能掌握这样的力量……那些抛弃她、视她为不祥的人……
汤婆婆长长吁了一口气,疲惫地放下手,指尖的金光早己消散。
她拿起那张带着余温的符箓,郑重地递给聂莫黎:
“这是最基础的‘净心护身符’,贴身藏好,寻常阴秽邪气便难近你身。记住,符箓之力,源于天地正气,源于持符者的一颗正心。心存邪念,符便是废纸一张,甚至反受其害!”
她再次强调,目光紧紧锁住聂莫黎眼中那簇跳跃的火焰,试图用言语将其压下。
聂莫黎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符箓。
符纸触手微温,上面流转的朱砂纹路仿佛带着微弱的生命力。她用力点头,将符纸紧紧贴在胸口,感受着那丝奇异的暖意。
但内心深处,那名为“复仇”的种子,在见识到这超越凡俗的力量后,汲取着名为“渴望”的养料,悄然顶开了坚硬的恨意之壳,萌发出一丝扭曲的嫩芽。
汤婆婆看着她珍视符箓的模样,疲惫的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宽慰,但更深处的忧虑却如同沉入水底的巨石,更加沉重。
她知道,自己打开的,可能是一扇再也无法关闭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