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玄袍道士似乎对汤婆婆瞬间爆发的敌意毫无所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他步履依旧从容,像一片不沾尘泥的枯叶,穿过嘈杂的人群,径首停在了汤婆婆的草药摊前,距离不过三步之遥。
那股阴冷、腐朽又带着一丝奇异檀香的气息更加浓烈地弥漫开来,让躲在汤婆婆身后的聂莫黎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抑。
她能清晰地看到道士玄色道袍下摆上那些扭曲的符文,在光线下泛着油腻腻的微光,如同某种活物皮肤上的黏液。
道士那双灰白色的、毫无生气的眼睛,先是漫不经心地扫过摊位上摆放的寻常草药,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随即,视线便如附骨之蛆,牢牢钉在了汤婆婆身上,继而,又穿透她佝偻的肩头,精准地落在聂莫黎苍白的小脸上。
“无量寿福。”
道士的声音响起,沙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着朽木,语调平板,毫无诵念道号应有的庄严或慈悲,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贫道云游至此,见此集埠尚存几分古意,特来一观。老人家,”
他目光转向汤婆婆,灰白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你身后这女娃娃,倒是……颇为灵秀。”
“灵秀”二字从他嘴里吐出,带着一种黏腻的、令人脊背发凉的意味。
汤婆婆握着拐杖的手又收紧了几分,指节捏得发白。她微微侧身,将聂莫黎完全挡在自己的阴影里,布满皱纹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冷硬:
“道长谬赞了。乡下丫头,粗鄙得很,当不起‘灵秀’二字。老身还要做些小买卖糊口,道长若无他事,还请自便。”
她的声音苍老,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逐客之意。
道士对汤婆婆的冷淡和戒备恍若未闻,那双灰白的眼睛依旧死死锁定着聂莫黎。
聂莫黎紧紧抓着汤婆婆的后衣襟,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能感觉到那目光像冰冷的针,刺得她皮肤生疼。
道士的嘴角再次扯起那丝诡异的弧度,声音压得更低,却如同毒蛇吐信般清晰地钻入两人耳中:
“根骨天成,气蕴玄阴……可惜,可惜了。”
他微微摇头,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道袍袖口
“明珠暗投,蒙尘于此。老人家,此女命数不凡,潜龙在渊,困于浅滩,非福反祸啊。若不得明师引路,只怕……”
“住口!”
汤婆婆猛地一声低喝,如同炸雷,打断了道士那充满蛊惑与不详暗示的话语。
她手中的拐杖“咚”地一声重重顿在地上,一股无形的气劲以她为中心骤然扩散,震得摊位上几片干枯的草药簌簌飘落。
周围几个摊贩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纷纷侧目望来。
汤婆婆浑浊的眼中精光爆射,死死盯着那道士,声音里蕴含着雷霆般的怒意和一种深沉的警告:
“我老婆子活了快一辈子,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多!什么命数不凡,什么明师引路,不过是些装神弄鬼、哄骗世人的把戏!这孩子自有她的缘法,自有老身看顾,不劳道长费心!请便!”
最后两个字,汤婆婆几乎是咬着牙根迸出来的,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她佝偻的身躯此刻挺得笔首,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周身散发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那玄袍道士终于被这强烈的抗拒和隐隐蕴含的某种力量所慑,灰白色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深深看了汤婆婆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有探究,有忌惮,甚至还有一丝……惋惜?
随即,他的视线再次掠过汤婆婆的肩膀,落在聂莫黎那双充满惊惧、仇恨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的眼睛上。
“呵……”
道士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如同夜枭啼鸣。他不再多言,宽大的玄色袍袖微微一拂,仿佛只是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
就在他袍袖拂动的刹那,聂莫黎敏锐地捕捉到,他袖口内侧似乎闪过一道极其黯淡、几近于无的幽绿光芒,快得如同幻觉。
“缘起缘灭,自有定数。老人家,你好自为之。”
留下这句如同谶语般冰冷飘忽的话,道士转身,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几个晃眼间,便消失在熙熙攘攘、色彩杂驳的人潮深处,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股令人作呕的阴冷檀香气息,以及那句“此女命数不凡”的魔咒,久久萦绕在汤婆婆和聂莫黎的耳边,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集市上的喧嚣声浪重新涌来,阳光似乎也重新有了温度。
但汤婆婆紧绷的身体却久久没有放松,握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着。
她缓缓转过身,蹲下来,用那双枯槁却温暖的手捧住聂莫黎冰凉的小脸,浑浊的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和一种近乎哀求的严厉:
“莫黎”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刚才那人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要信!记住婆婆的话,邪路千万不能走!一步错,步步错,那是要万劫不复的!”
她的手指用力,仿佛要将这警告刻进聂莫黎的骨子里。
聂莫黎看着婆婆眼中深沉的恐惧,感受着她指尖的颤抖,那寒潭般死寂的眼底,第一次因为这道士的出现和婆婆异常激烈的反应,翻涌起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更深的迷茫与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