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夏天,热浪裹挟着尘土,黏在每一个毛孔里。罗湖区的工棚区像个巨大的蒸笼,十几户人家共用两个水龙头,排队打水成了每天清晨和黄昏的固定节目。阳氏把水桶放在脚边,用湿毛巾擦着振华额头的细汗。孩子坐在小板凳上,安静地看着不远处脚手架上蚂蚁般移动的人影,手里无意识地着那枚带着花魄印记的古铜钱。
“娘,爹和大哥今天回来会带‘金光’吗?”振华忽然仰头问,眼睛亮晶晶的。
阳氏的手一顿,心里泛起一丝忧虑。自从火车上那次,振华时不时会提到“光”——他看工地上最繁忙的搅拌站是“刺眼的白光”,看远处蛇口那边是“跳动的蓝光”,而看那些操着粤语、穿着花衬衫匆匆走过的香港人时,会说他们身上带着“流动的金光”。起初家人只当是孩子高烧后的胡话,但次数多了,尤其当振华指着某个工地说“那里金光闪得厉害,肯定有好事”后不久,那里就挖出了重要的地基桩,包工头额外发了奖金,大家才隐隐觉得不对劲。
“华伢子,”阳氏蹲下身,压低声音,“那‘光’…只有你看得见,对不对?在外面不能随便说,记住了吗?尤其不能跟外人说。”
振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却指向工棚区入口:“二哥回来了,他身上有‘灰气’,还有一点‘金光’缠着‘灰气’。”
阳氏抬头,果然看见二儿子振国垂头丧气地推着那辆从废品站淘来的旧自行车进来,车后座绑着两个空荡荡的箩筐。
“怎么?凉粉没卖出去?”阳氏迎上去。
振国把车一靠,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一脸沮丧:“娘,太难了!本地人听不懂我的湖南腔,嫌味道不够甜。那些工地上的外省人,又说不如他们老家的冰粉解暑。一上午,就卖出去三碗。”他踢了踢瘪瘪的箩筐,“本钱都快赔光了。”
阳氏心疼地看着儿子晒得通红的脸,又看看那空箩筐,叹了口气:“不急,慢慢来。先去洗把脸,娘给你留了饭。”
振国闷闷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安静看着他的振华,随口问:“华伢子今天好点没?”
“好多了。”阳氏忙道。振华却突然站起来,走到振国面前,摊开小手,把那枚温热的铜钱放在二哥汗湿的手心里:“二哥,拿着。去有‘金圈圈’的地方,别去‘灰气’多的地方。”
振国一愣,看着掌心那枚带着奇异印记的旧铜钱,又看看弟弟清澈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心里莫名一跳:“金圈圈?灰气?华伢子,你说啥呢?”
“就是…就是光的样子。”振华努力解释着,“卖凉粉的地方,有金圈圈围着的地方,生意就好。”
振国将信将疑,但看着弟弟认真的小脸,还是把铜钱紧紧攥在手心:“行,二哥听你的,明天去找找有‘金圈圈’的地方。”
晚上,唐守仁和大儿子振业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了。振业赤裸的上身晒得黝黑发亮,肩膀上磨破了皮,渗着血丝。唐守仁也一脸倦容,但眼神里带着一丝振奋。
“今天工头说,我们那组进度快,一人多发了五毛钱!”唐守仁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硬币,小心地放在桌上,“累是累点,好歹看得到钱。”
阳氏端上简单的饭菜——水煮青菜和咸鱼,还有特意给振华蒸的一小碗鸡蛋羹。一家人围坐在用木板搭成的简易桌子旁。
“老二今天凉粉没卖动,”阳氏给丈夫和大儿子盛饭,“华伢子给了他个铜钱,让他明天去找什么‘金圈圈’的地方卖。”
唐守仁闻言,眉头微皱,看向小儿子:“华伢子,那‘光’…还在看?”
振华扒拉着鸡蛋羹,点点头:“爹身上有白光,很稳。大哥身上…有红光,有点乱。”他指着振业肩膀上渗血的地方,“那里,灰气进去了。”
振业下意识摸了摸肩膀,咧嘴一笑:“没事,皮外伤。工地上磕磕碰碰难免。”但他心里却有点发毛,下午扛水泥时,他确实因为肩膀疼差点失手砸到脚。
唐守仁沉默地吃着饭,心里沉甸甸的。小儿子这“看光”的能力,是福是祸?玄青子道长临别的话言犹在耳,这能力显然与那花魄脱不了干系。在老家,这能力差点招来灭顶之灾。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特区,更要万分小心。
“秀兰呢?”唐守仁转移话题。
“去上夜校了,说今晚学会计。”阳氏回答,语气里有担忧也有骄傲,“这孩子,白天在服装厂踩缝纫机,晚上还要去读书,太拼了。”
“读书好,读书才有出路。”唐守仁点头,看向振国,“老二,明天别瞎跑了,跟我去工地试试?先干点小工,攒点本钱再说凉粉的事。”
振国却捏紧了口袋里的铜钱,想起弟弟的话,倔强地摇摇头:“爹,我再试一天。华伢子说…有金圈圈的地方能行。”
唐守仁张了张嘴,看着二儿子眼中不服输的光,最终没再反对。这孩子从小就有主意。
第二天清晨,振国推着自行车出门时,振华也跟了出来。他扯扯二哥的衣角,指着东南方向:“那边,有好多小小的金圈圈,连成一片,像…像水波纹。”
振国顺着方向望去,是通往刚建好的罗湖口岸和一片新规划商业街的方向。那边人流确实大,多是匆匆过关的香港人、刚下火车的外地客商和一些穿着体面的干部模样的人。
“行!就去那边!”振国一咬牙,蹬上自行车。他按照振华模糊的描述,在离口岸稍远、但人流依然密集的一个十字路口拐角处停下。这里正好有几棵大榕树,树荫浓密。旁边是一家新开的国营百货商店,门口人来人往。他刚支好摊,就感觉这里的气氛确实不同。行人的脚步没那么匆忙,穿着也讲究些,空气中似乎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茶味?
振国深吸一口气,学着本地人的腔调,不太熟练地吆喝起来:“凉粉…清热解暑…凉粉…”
也许是位置选对了,也许是他的吆喝起了作用,很快就有几个穿着“的确良”衬衫、拎着公文包的人被吸引过来。
“呢个系咩粉?几钱一碗?”(这个是什么粉?多少钱一碗?)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用粤语问道。
振国听得半懂不懂,但“几钱”听明白了,连忙比划:“一毛…一毛钱一碗!”他拿出最大的碗,动作麻利地切粉、浇上从家里带来的、阳氏特意调整了甜度的红糖水,又撒了点炒香的芝麻粒。
那人尝了一口,眉头先是微皱(糖水还不够甜),随即又舒展开(芝麻的香和粉的滑嫩弥补了):“唔错,够滑。再要一碗打包。”(不错,够滑。再要一碗打包。)
开了张!振国精神大振,吆喝得更起劲了。他发现,真正吸引人的是旁边那家老字号凉茶铺飘出的浓郁药香和排着的长队。很多人排队等得心烦气躁,或者喝完苦凉茶嘴里发涩,看到他这冰凉爽滑的凉粉摊,便顺道过来买一碗润润口。他灵机一动,把摊子又往凉茶铺的方向挪近了几步。
一个上午,带来的两桶凉粉竟然卖掉了大半!收的钱塞满了口袋,沉甸甸的。振国兴奋得脸通红,趁着人少的间隙,他忍不住掏出那枚铜钱,对着阳光看了看。那奇异的花与闪电印记,仿佛真的在微微发热。
“细路仔,你嘅凉粉系自己整嘅?”(小朋友,你的凉粉是自己做的吗?)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振国抬头,看见一个穿着考究米色西裤、浅蓝色Polo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站在摊前,手里还端着一碗刚买的凉粉。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朴素、但眼神锐利的年轻人,拎着公文包,像是助手或跟班。
“系…系啊!我阿妈嘅手艺!”振国连忙用刚学的蹩脚粤语回答,心跳莫名加速。他注意到,这个男人身上,笼罩着一层极其明亮、稳定的“金光”,比那些香港客商身上的还要耀眼纯粹!更让他心头一跳的是,那个拎包的年轻助手身上,却缠绕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灰气”,这灰气让他感觉很不舒服,甚至有点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味道很正,口感也够爽滑。”男人用带着港味的普通话赞许道,普通话相当标准,“就是糖水可以再甜一点点,更合本地人口味。我叫陈启明,做点小贸易。”他递过来一张简洁的名片,“我看你这里位置不错,人流量大。有没有兴趣稳定供货?我公司就在前面新盖的贸易大厦里,员工多,夏天解暑需求大。”
稳定供货!振国的心差点跳出嗓子眼,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他强压激动,接过那张散发着淡淡香水味的名片:“陈生!有兴趣!当然有兴趣!我叫唐振国!”
“好,明天上午十点,带着样品到我公司谈,地址名片上有。”陈启明微笑着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振国手中还没来得及收起的铜钱,目光似乎在那奇特的印记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自然地移开,带着助手转身离去。
振国攥着名片,感觉那薄薄的纸片仿佛有千钧重。他再低头看那枚铜钱,印记似乎更清晰了些。华伢子说的“金圈圈”…难道就应在这位陈先生身上?可那个助手身上的“灰气”…又是什么?
傍晚,振国几乎是飞着把自行车骑回了工棚。他把装满钞票的布袋子“哗啦”一声倒在桌上,兴奋得语无伦次:“爹!娘!大哥!你们看!全卖光了!还有人要订货!大订单!”
一家人围上来,看着桌上那堆零钱,都惊呆了。这比唐守仁和振业在工地干两天挣的还多!
“真有金圈圈?”振业拍着弟弟的肩膀,又惊又喜。
振国用力点头,掏出那张名片和那枚铜钱,把遇到陈启明的事说了,但下意识隐去了对那个助手上“灰气”的不安感觉。
唐守仁拿起名片,看着上面烫金的“启明贸易公司”和地址,眉头却慢慢锁紧:“贸易公司…香港老板?老二,这天上掉馅饼的事,可得留个心眼。”他想起老家经历的那些事,本能地对这些“体面人”抱有警惕。
“爹!机会难得!陈先生看着很和气,很有派头!”振国急道,“而且华伢子都说了有金圈圈!”
一首安静坐在旁边的振华,忽然小声开口:“那个…跟在他后面的人…身上有‘灰线’…连到很远很远…黑黑的地方…”他抱着膝盖,身体微微缩了一下,似乎有些害怕。
“灰线?”振国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丝灰气。
“华伢子,你看清楚了?”阳氏紧张地问。
振华点点头,又摇摇头:“看不清…但很冷…像…像以前那些人…”
以前那些人?唐守仁和阳氏对视一眼,心头蒙上一层阴影。难道是…特别调查组?他们真的追到特区来了?
“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唐守仁斩钉截铁地说,“看看这位陈老板,到底是真佛,还是妖孽!”他拿起那枚铜钱,温热的触感传来,那花与闪电的印记仿佛在提醒他,平静的日子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窗外的深圳,华灯初上。远处工地的探照灯划破夜空,巨大的打桩声如同这个新生城市的强劲心跳。唐家的工棚里,微弱的灯光下,一家人围着饭桌,桌上堆着象征希望的零钱,也压着一张带来机遇与未知的名片,还有一枚连接着诡异过去的铜钱。特区的新生活,在机器的轰鸣与人心的忐忑中,刚刚拉开序幕。风雨的气息,己然在闷热的空气中悄然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