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山县土改工作队驻地设在镇上没收的一户地主宅院里。青砖黑瓦的厅堂里，几张八仙桌拼在一起，上面铺着蓝布，摆着厚厚的登记册、墨水瓶和蘸水钢笔。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新鲜木料（刚打的办公桌椅）混合的味道。
唐守仁被带到一张桌子前坐下，对面坐着一个戴眼镜、表情严肃的年轻工作队员小王，旁边还有一个挎着枪、眼神警惕的队员监督。桌上摊开一本册子，抬头印着“衡山县土地改革财产登记册”。
“姓名？”小王推了推眼镜，声音平板。
“唐守仁。”
“家庭成分？”
“小……小商贩。”唐守仁想起昨夜赵队长的“恩典”，声音干涩。
“家庭人口？”
“六口。我，我婆娘阳氏，三个儿子，一个孙子。”
“主要财产？”
“铺子……一间，祖传的凉粉铺子，在镇东头。祖田……山脚水田三亩七分，旱地一亩二分。”唐守仁的心在滴血。这是唐家几代人的根基！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还有……镇上的房子，连带院子。”
“铺子、房子、田地，都要重新登记造册，等待分配处理。”小王头也不抬，在册子上刷刷地写着，钢笔尖划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像小刀刮在唐守仁心上。“家里还有多少存粮？多少银钱？贵重物品？都要老实交代，不得隐瞒！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
唐守仁的脊背瞬间绷紧。存粮？昨晚一场大乱，灶房被翻得乱七八糟，剩多少他也不清楚。银钱？地窖铁匣里的银元黄鱼，那是最后的保命钱，更是寻找另一半秘图、救振华可能需要的经费！绝不能交！
“长……长官，”唐守仁努力挤出卑微的笑容，“家里……真没啥了。铺子这两年生意淡，勉强糊口。粮食……就剩下半缸糙米，一点红薯干。银钱……就我婆娘攒的几个铜板，给孩子抓药都不够……”他说的半真半假，存粮确实不多，铜板也的确有。
小王停下笔，抬起头，透过镜片冷冷地盯着唐守仁：“唐守仁，不要耍滑头！昨晚你家动静那么大，又是拆墙又是‘驱邪’，你跟我说家里就这点东西？那道士是白给你家做法的？”他敲了敲桌子，“还有你家那口井！赵队长说了，邪性得很！里面是不是藏了东西？”
“没有！绝对没有！”唐守仁冷汗涔涔，“井就是口老井，水甜，做凉粉全靠它！哪有什么邪性！昨晚真的是野狗……”
“哼！”旁边的持枪队员冷哼一声，显然不信。
小王继续追问：“那个道士呢？什么来路？给了你们什么符水、法器没有？收了多少钱？”
“没……没收钱！玄青子道长就是路过，看孩子可怜，给看了看……没给东西！”唐守仁矢口否认。铜剪碎片己经被赵队长拿走，剩下的在玄青子身上，绝不能牵扯出来。
“路过？”小王冷笑，“我看是你们请来搞迷信活动的同伙！他的问题，我们会查清楚！现在，带我们去你家，我们要实地核查登记！”
唐守仁的心猛地一沉。核查！地窖！那坛辣酱！
他只能硬着头皮，被两个工作队员“押”着，再次回到自家小院。院墙上“破除封建迷信”的白字标语在阳光下刺得他眼睛生疼。井口被红绸封得严严实实，像一个巨大的耻辱标记。阳氏、玄青子和振业都站在院子里，沉默地看着他们进来。
“搜！”小王一声令下，几个队员立刻如狼似虎般冲进各个房间。翻箱倒柜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昨夜更加彻底、更加粗暴。米缸被搬开，床铺被掀翻，连灶膛里的灰都被扒拉出来检查。
唐守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灶房角落那几个酱菜坛子。
一个队员果然走向了那几个坛子。他挨个打开坛盖查看。浓烈的辣酱味和酸菜味弥漫开来。当他打开那个藏有铁匣的辣酱坛时，红亮的酱汁表面平静无波。队员用勺子搅了搅，除了辣椒和豆豉，似乎并无异物。他皱了皱眉，又盖上盖子，走向下一个坛子。
唐守仁和阳氏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对方眼底的一丝死里逃生般的庆幸。好险！
“报告！发现地窖入口！”一个队员在灶房喊。
唐守仁的心又猛地一紧！小王和持枪队员立刻冲进灶房。唐守仁也被推搡着进去。只见那个沉重的旧石磨盘被挪开，青石板也被掀在一边，露出了黑黢黢的地窖口。
“下去看看！”小王命令道。
一个队员提着马灯钻了下去。地窖里传来翻动坛罐的声音。很快，队员爬了上来，手里拿着一个空盆和一个装着普通酱菜的坛子——正是唐守仁早上特意抱出来放在灶台边的那坛。
“报告！下面就几个腌菜坛子，都检查了，除了酱菜，没发现别的东西。还有一些杂物。”队员报告。
小王的脸上露出明显失望和怀疑的神色。他看了看那个空盆和酱菜坛，又看了看被翻得底朝天的灶房，最后目光阴沉地落在唐守仁脸上：“唐守仁，你很会藏啊？”
“长官，真的……真没藏东西……”唐守仁低着头，声音带着哭腔。
“哼！别以为能蒙混过关！”小王厉声道，“你家的问题很严重！搞封建迷信，破坏生产，还涉嫌隐瞒财产！这些都要记录在案！”他转头对登记的队员说，“唐守仁，家庭成分暂定小商贩（有疑点），财产：临街铺面一间，宅院一处（带问题水井一口），水田三亩七分，旱地一亩二分，存粮：糙米半缸，红薯干若干，现金……暂记为零！待后续查明！”
“零？”唐守仁猛地抬头。
“你有意见？”小王冷冷道，“你说没钱，那就先记零！等我们查清楚再说！另外，”他指着被封的井和墙上的标语，“这口井，严禁开启！再发现你们靠近搞鬼，严惩不贷！还有那个道士，”他看向一首沉默站在院中的玄青子，“限你今日离开本镇！否则按传播封建迷信论处！”
登记完毕，小王带着队员扬长而去，留下满院狼藉和绝望。唐守仁看着被登记为零的现金栏，知道这是工作队留下的紧箍咒，随时可以以此为由再来找麻烦。
“欺人太甚！”振业一拳砸在门框上，木屑纷飞。他木质化的手臂力量惊人。
阳氏没说话，她默默走到被封死的井口边，看着那刺目的红绸封条。振华的气息从偏房传来，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的风中残烛。被封的井隔绝了生气，孩子的状况在急剧恶化！
玄青子道长走到阳氏身边，声音低沉：“井口被封，生气隔绝，令孙生机如油尽之灯。贫道暂时以银针锁住他心脉元气，但也只能延缓一二日。”
阳氏身体晃了晃，猛地转身，眼中是孤狼般的狠绝：“道长，您说……井是‘蕊’，那生气，真的只能从井口出来吗？”她的目光，投向了……灶房！投向了那个连接着地窖、而地窖深处，理论上离井底更近的方向！
玄青子眼中精光一闪！他看着阳氏，又看看那被登记册定为“零”却隐藏着家族核心秘密的地窖入口，缓缓点头：“天地之气，流动不息。井口被封，如同堵塞泉眼，但泉源未枯，水脉仍在。若有秘法引导，或可……另辟蹊径，引一丝生气入室。但此法凶险，且需媒介……”
“媒介？”阳氏的目光，落在了灶膛里尚未完全熄灭的余烬上，一个疯狂而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成型。“守业！拿柴刀来！道长，请您护住华伢子心脉！”
夜幕再次降临。工作队没有再出现，但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院内死寂，只有灶房里传来压抑而急促的声响。
阳氏指挥着振业，用柴刀在灶房靠近地窖入口的内侧墙壁上，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开凿着。他们要避开承重，要悄无声息。目标是——凿穿这堵墙，在地窖深处，靠近古井井壁的位置，开一个隐秘的小孔！理论上，那里离井底更近，或许能逸散出极其微弱的祖脉生气！
唐守仁则守在灶膛口，紧张地看着里面的火。阳氏将那个装着秘图铁匣的辣酱坛子抱了出来。她撬开坛盖，不顾刺鼻的辣味，伸手进去，从粘稠的辣酱中，掏出了那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铁匣！
她打开铁匣，取出那个缠枝莲纹的扁圆铁盒。里面，只剩下盒底薄薄一层、不足指甲盖大小的淡金色粉末——最后的媒介！
“娘！通了！”振业压抑着激动的声音传来。墙壁上，一个指头粗细的小孔终于被艰难地凿穿！一股极其微弱、但远比被封井口上方更精纯、更贴近本源的气息，带着泥土和岩石的微凉，隐隐从小孔中渗透出来！
成了！
阳氏眼中爆发出希望的光芒！她小心翼翼地用一根干净的鹅毛，沾起铁盒里最后那一点点珍贵的淡金色粉末。粉末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着微弱却神圣的光。她将沾着粉末的鹅毛，无比轻柔、无比谨慎地，探入了那个刚刚凿开的小孔深处，尽可能地靠近那井壁石缝中逸散的祖脉生气！
粉末接触到那微弱气流的瞬间，仿佛火星落入干草，一点微弱的、几乎不可见的金色光晕在小孔深处一闪而逝！
与此同时，偏房里，一首守在振华身边的玄青子道长猛地睁开眼！他感觉到，一股微弱到极致、却精纯无比的生机，如同游丝般，竟穿透了泥土和墙壁的阻隔，丝丝缕缕地渗入了这间屋子，缓缓萦绕在振华的身体周围！孩子原本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似乎……极其轻微地，变得稍微悠长了一丝！胸口的金色花印，那黯淡的金辉，也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重新开始了几乎难以察觉的流转！
灶膛的余烬映照着阳氏满是汗水和酱渍的脸，她死死盯着那个小孔，感受着指尖鹅毛传来的微弱暖意，眼中泪水无声滑落。一线生机，在绝境之中，在灶膛之下，在地窖深处，被她以惊人的胆识和牺牲（耗尽了最后媒介），硬生生地凿了出来！
然而，就在这悲喜交加的时刻，一首瘫在角落、无人注意的陈世襄，眼中却闪过一丝阴毒的光芒。他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灶房和偏房，像一条毒蛇般，悄无声息地溜到了被封死的井口边。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用尽全身力气，在井台边缘一块松动的青砖缝隙里，狠狠地抠挖着！指甲断裂，鲜血淋漓，他却浑然不觉。终于，他抠出了一小片指甲盖大小、之前玄青子施法时溅落、嵌在砖缝里的、凝固的淡金色粉末碎屑！
他贪婪地将这沾着泥土和血迹的碎屑紧紧攥在手心，脸上露出扭曲而狂喜的笑容。水字库的媒介！哪怕只有一点点！他的机会……来了！他阴冷的目光扫过忙碌的灶房和沉浸在悲喜中的唐家人，像鬼影般缩回了黑暗的角落。
地窖小孔引来的生气微弱如丝，振华命悬一线。而陈世襄手中的那点媒介碎屑，如同埋下的一颗毒种，随时可能引爆新的危机。唐家的苦难，远未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