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的空气弥漫着焦土与陈年卤水混合的怪味，像是腐烂的金属泡在盐水里发酵了三十年。守仁堂的废墟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匍匐着，如同被烧焦的巨大骨骸。断壁残垣在稀薄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风穿过空洞的门窗，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王卫国佝偻着背，躲在一堵半塌的焦黑砖墙后，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带着铁锈渣的冰碴子。左胸，那青铜秤钩烙印如同一块嵌入心脏的寒冰，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刺骨的冷痛，仿佛要将血液都冻结。而右手掌心深处，那枚嵌入血肉的“仁”字砖屑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热滚烫，疯狂地搏动，与胸口的冰冷形成冰火炼狱般的撕扯。
这撕扯不仅仅作用于肉体，更在啃噬他的精神。郑钧那双爬满秤星血丝的眼睛，雪梅被金属鞭缠绕脖颈时绝望的瞳孔，振强被七根青铜长钉钉入身体时野兽般的咆哮，老周脖子上那圈骤然收紧的无形勒痕…这些画面如同失控的幻灯片，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闪回、叠加、扭曲。
“呼…呼…”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些尖锐的幻象，汗水混着煤灰从额角滑落，在脸上冲出污浊的沟壑。老周临死前那嘶哑的指引如同烧红的铁钉，钉在他的意识深处：“去找…守仁堂地窖…最后的…卤水坛子…”
地窖入口。就在这废墟之下。
他强忍着体内两股力量的疯狂对冲，从藏身处探出头。目光锐利地扫过这片熟悉的、如今却如同异域的残骸。火灾过去了三年，大部分有用的东西早己被清理，只剩下无法烧尽的砖石和扭曲的金属骨架。官方封锁的警戒带早己风化断裂，像垂死的蛇挂在断墙上。
没有官秤的人。至少现在没有。老周用生命换来的混乱和那场锅炉房爆炸，似乎暂时迷惑了追兵。但王卫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宁静。郑钧那双非人的眼睛，一定正透过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搜寻着这片区域。他必须快。
凭借着对守仁堂布局的深刻记忆（无数次调查现场，每一个角落都刻在脑子里），王卫国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在残垣断壁间快速穿行。他避开可能发出声响的瓦砾堆，绕过那些曾经支撑房梁、如今却像巨大肋骨般戳向天空的焦黑木桩。空气中残留的、若有若无的卤水咸涩气味，成了他唯一的向导。
终于，他停在了后院。这里曾是晾晒粉皮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片被大火燎得寸草不生的空地。空地中央，一堆倒塌的焦木和碎砖瓦砾形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小丘。小丘边缘，一块边缘被烧得扭曲变形、布满蜂窝状孔洞的青石板，半掩在灰烬里。
就是这里！王卫国的心脏猛地一缩。守仁堂后院卤水地窖的入口！这块青石板，和他从煤渣堆里找到的那块“秤星”残砖，材质一模一样！
他蹲下身，手指拂开厚厚的浮灰，露出石板边缘一道清晰的、人为撬动过的痕迹——不是大火造成的，是后来有人试图打开它留下的！是老周？还是其他人？
没有时间细想。王卫国深吸一口气，双手扣住石板边缘。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与掌心砖屑的灼热激烈碰撞，让他手臂一阵痉挛。他低吼一声，全身肌肉贲张，腰腿发力！
“嘎吱…咔…”
沉重的石板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被缓缓移开一道缝隙。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不是单纯的卤水味，而是混合了浓重血腥、焦糊皮肉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金属在地下锈蚀了百年的刺鼻味道！这味道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扼住了王卫国的喉咙，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缝隙下方，是无尽的黑暗。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流从地底涌出，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更深沉的死亡气息。
王卫国从兜里摸出一支老式手电筒，拧亮。昏黄的光柱刺入黑暗，照亮了向下延伸的、狭窄陡峭的石阶。石阶上覆盖着厚厚的、湿滑粘腻的黑色污垢，那是混合了灰烬、卤水结晶和…某种干涸液体的残留物。
他侧身，小心翼翼地踏入地窖入口。石阶冰冷刺骨，每一步都踩在湿滑的粘腻上，发出令人不适的“噗叽”声。手电光在狭窄的空间里晃动，照亮两侧同样布满蜂窝孔洞的窖壁。墙壁上，随处可见大片大片喷溅状的、早己氧化发黑的污渍，还有一些深深嵌入砖体的、仿佛被巨大力量撞击留下的凹痕和裂缝。
越往下，那股混合的恶臭就越发浓烈，几乎令人窒息。王卫国感到胸口官秤烙印的冰冷刺痛和掌心秤星碎片的灼热搏动都变得更加剧烈，仿佛这地窖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同时吸引和排斥着这两股力量。
终于，脚下踩到了平坦的地面。手电光扫过，这是一个大约十平米见方的空间。地窖中央，赫然摆放着一口半人高的、粗陶烧制的巨大卤水坛！坛体呈深褐色，表面布满了岁月留下的龟裂纹路，坛口被厚厚的、凝结成块状的黄泥死死封住。
然而，让王卫国瞬间屏住呼吸的，并非这口坛子本身。
而是坛子周围的地面。
坛子被放置在一个用暗红色粉末画出的、极其复杂的圆形图案中央！那图案由无数扭曲的线条和诡异的符号构成，线条深深嵌入地砖的缝隙，那些暗红色的粉末…王卫国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凑到鼻尖——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是血！干涸、研磨成粉的…人血！
图案的线条在坛子底部汇聚，延伸出数道血线，如同狰狞的血管，连接着地窖的西个角落。而在每个角落，都摆放着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祭品”：
东北角：一个破碎的、沾满黑褐色污渍的算盘。几颗乌木算盘珠散落在地，其中一颗正中被洞穿，残留着焦黑的痕迹。
东南角：一柄锈迹斑斑、刃口布满崩口的巨大卤水铜勺，勺柄扭曲变形，仿佛承受过难以想象的巨力。
西南角：几片烧得蜷曲焦黑的皮革残片，依稀能辨认出是账簿封皮的材质。残片上，用血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仁”字，笔画间透着一股疯狂决绝的意味。
西北角：一堆灰白色的、混杂着细小黑色颗粒的灰烬。灰烬旁，掉落着一枚边缘融化变形、刻着“唐”字的黄铜顶针。
王卫国的血液几乎要凝固！这是…一个阵法！一个以血为引，以守仁堂旧物为祭，围绕着那口卤水坛布下的…封印？还是某种召唤仪式？
他感到掌心嵌入的“仁”字砖屑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那热度不再是疼痛，而是一种强烈的共鸣和召唤！砖屑在他皮肉下疯狂搏动，仿佛要破体而出，投向那口被血阵环绕的卤水坛！
与此同时，胸口官秤烙印的冰冷也骤然加剧，如同冰针疯狂刺扎，警告着他，阻止着他靠近！
“呃啊！”王卫国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栽倒。他猛地将那只灼热的手按在冰冷潮湿的窖壁上，试图汲取一丝凉意。
就在这时，手电光无意中扫过坛口那厚厚的黄泥封盖。
封盖的正中央，赫然印着一个清晰无比的掌印！
焦黑，五指箕张，指节扭曲变形，带着一种临死前用尽最后力气按下的绝望感！掌印的中心，深深地压入泥封，形成一个残缺却筋骨嶙峋的篆体字——“仁”！
这个掌印，这块泥封上的“仁”字，与那块从煤渣堆里挖出的“秤星”青砖上的印记，如出一辙！
是唐守仁！是他在铺子焚毁、自身魂飞魄散的最后一刻，以血肉为印，封印了这口坛子！
“最后的…卤水坛子…”王卫国喃喃自语，老周的话在耳边回响。这坛子里装的，绝不是普通的卤水！这是唐守仁以生命为代价，封存的东西！是守仁堂百年传承的核心？是悬腕点卤法的终极秘密？还是…对抗那冰冷官秤的唯一希望？
他强忍着体内冰火两重天的剧烈冲突，一步步走向那口被血阵环绕的卤水坛。每走一步，掌心的灼热就增强一分，胸口的冰冷就刺骨一分，地窖里那股混合的恶臭似乎也变得更加浓郁，仿佛有无数亡魂在耳边低语、嘶嚎。
他站在了血阵边缘，昏黄的手电光柱颤抖着，聚焦在坛口那个焦黑的“仁”字掌印上。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冰冷的恐惧和滚烫的决绝在他体内激烈交锋。
砸开它？
还是…等待官秤追来？
就在王卫国的手指颤抖着，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冷的泥封时——
“啪嗒。”
一声轻微的脆响，在死寂的地窖中显得格外清晰。
王卫国猛地低头，手电光迅速下移。
只见散落在东北角落的那颗被洞穿的乌木算盘珠，毫无征兆地滚动了一下，停在了他的脚尖前。珠子中央那个焦黑的孔洞里，似乎有一丝微弱的、金红色的光芒，一闪而逝。
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浓重血腥和卤水咸涩的精神碎片，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王卫国的脚尖猛地窜入他的脑海！
画面闪现：火光冲天的地窖！唐守仁浑身浴血，背靠着这口巨大的卤水坛，手中死死攥着那个算盘。他面前，一个穿着黑色制服、脸上爬满秤星血丝的身影（轮廓模糊，但那股冰冷的气息与郑钧如出一辙！）正缓缓举起一根刻满符文的青铜短杖。唐守仁目眦欲裂，猛地将算盘砸向地面！一颗算盘珠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崩飞，被一道射来的青铜光束瞬间洞穿！同时，唐守仁用尽最后力气，将那只焦黑的手掌狠狠按在了坛口的湿泥上！篆体“仁”字烙印成形！光芒爆闪！整个地窖在爆炸中坍塌！画面最后是那个黑色制服身影被碎石掩埋的瞬间，以及唐守仁魂飞魄散前那声无声的呐喊！
“呃！”王卫国闷哼一声，头痛欲裂！这突如其来的记忆冲击让他眼前发黑。三十年前！官秤的人就曾来过！他们追杀唐守仁至此！这场大火…根本不是什么意外！
而那颗被洞穿的算盘珠，就是唐守仁临死前最后的反击和…标记！
王卫国猛地抬头，手电光再次射向坛口那个焦黑的“仁”字掌印。这一次，他清晰地看到，掌印的边缘，那干涸的黄泥缝隙中，正有一缕极其微弱的、金红色的光芒，如同沉睡的心脏般，缓缓搏动。
坛子里的东西…还活着！或者说，唐守仁最后的意志…还在！
他不再犹豫。体内那两股力量的撕扯，老周的牺牲，雪梅和振强的命运，三十年前的真相…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这一刻！
王卫国伸出那只烙印着“仁”字砖屑的右手，带着滚烫的灼痛和决绝的意志，无视了脚下那暗红色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阵，无视了胸口官秤烙印那刺骨的警告，狠狠地、用力地按在了坛口那个焦黑的掌印之上！
掌心嵌入的血肉“秤星”与坛口泥封的“仁”字烙印，瞬间重合！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古老而浩瀚的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从坛口封印处汹涌而出！地窖内狂风大作，尘土飞扬！环绕坛子的血阵线条骤然亮起刺目的红光，又瞬间黯淡崩解！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