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一口汤
皇子响亮的啼哭，终于渐渐平息，化为了满足而安详的、轻微的呼吸声。
他被妥善地安置在皇后身边早己备好的小龙床上，睡得正甜。
坤宁宫内，那场持续了数个时辰、惊心动魄的生死之战，至此，才算真正落下了帷幕。
肾上腺素缓缓退去，无边无际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向芳芳袭来。
她感觉自己的双腿像是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但她的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
她看着那对在烛光下睡颜安详的母子，心中涌起了一股巨大的、作为医护人员的满足感。
皇后躺在床上，虽然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充满了安宁与柔和。
她时不时地侧过头，看看自己身边那个小小的生命，脸上便会不自觉地泛起一抹圣洁的、母性的光辉。
寝宫之内，一片劫后余生的、脆弱而温馨的和平。
然而，这份和平，很快就被一阵环佩叮当和急促的脚步声所打破。
“皇儿！我的皇儿媳妇怎么样了！”
伴随着一声充满了威严和关切的呼喊，一名身着金凤朝服、头戴九凤金冠、年约五十的华贵妇人，在十数名宫女和太监的簇拥下，如同旋风一般，驾临了坤宁宫。
正是当朝皇太后。
她一进内殿，目光便急切地在皇后和皇孙身上来回扫视，确认母子平安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随即，她脸上堆起了无比“慈爱”的笑容，对着身后的一名大宫女一招手。
那宫女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从食盒中端出了一只描金的白玉瓷碗。
碗中，是一碗熬得金黄浓稠、上面漂着一层厚厚油脂的老母鸡汤。
汤中还可见人参、红枣、枸杞等名贵药材，浓郁而霸道的香气，瞬间压过了殿内其余所有的味道。
“皇儿，快，扶皇后起来。”皇太后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
“这是哀家在小厨房里，亲眼盯着给皇后熬了三个时辰的‘固本培元头汤’！皇后这次生产伤了大气血，必须立刻喝下这碗大补之汤，才能把亏空的元气给补回来！”
她一边说，一边亲自接过那碗汤，便要上前喂给皇后。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皇帝在内，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产后喝鸡汤，大补元气，这是千百年来的规矩，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然而，一个清冷的声音，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慢着！”
芳芳伸出手，不偏不倚，正好拦在了皇太后和皇后之间。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这看似其乐融融的氛围。
“娘娘现在，不能喝这个。”
一瞬间，整个寝宫的空气都凝固了。
皇太后脸上的“慈爱”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缓缓地放下汤碗，一双保养得宜的丹凤眼微微眯起，射出两道冰冷的寒光，死死地盯着芳芳：“你说什么？”
芳芳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我说，娘娘现在不能喝这碗汤。”
“放肆！”皇太后终于发作，厉声斥责道，“你是什么东西？
不过是懂些接生的奇技淫巧，侥幸救了驾，便敢在哀家面前指手画脚！
产后调理，乃是固本培元之大事，你一个黄毛丫头，懂得什么规矩！”
一首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刘太医，在听到皇太后的斥责后，仿佛看到了救星。
他立刻抬起头，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反击机会，高声附和道：
“太后所言极是！启禀太后，陛下！此女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她只懂那惊险的‘接生之奇技’，却全然不知产后‘调理之大道’！
皇后娘娘产后气血两亏，五脏六腑皆虚，正需此等大补之物，方能填补亏空，否则一旦落下病根，将是终身之憾啊！”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又引经据典，
瞬间将自己摆在了“经验丰富、深谋远虑”的权威位置上，同时将芳芳贬低成了一个只懂一门手艺、不知变通的“匠人”。
有了太医的“专业”背书，皇太后愈发觉得芳芳是在哗众取宠，挑战自己的权威。
她冷哼一声，便要绕过芳芳，再次将汤碗递过去。
面对着来自后宫最高掌权人和太医院判的双重压力，芳芳却寸步不让。
她没有争辩，也没有害怕，只是微微侧身，对着皇太后和皇帝，不卑不亢地躬身一礼。
随即，她开口了。
“启禀太后，陛下。芳芳并非不懂调理，而是更懂‘何时’该‘如何’调理。”
她的声音，清澈而平静，有一种能让人信服的魔力。
“敢问太后，一块久旱数月、己经龟裂开来的土地，我们是应该先用涓涓细流，慢慢将其浸润，还是应该立刻引来山洪，用大水进行漫灌呢？“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皇太后和皇帝都愣住了。
芳芳没有等他们回答，便自问自答道：
“若是大水漫灌，非但解不了土地深处的干渴，反而会把田埂冲垮，将表层的浮土尽数带走，最终，只会让这片土地，伤了根本的地力。”
她顿了顿，将这个比喻，完美地代入到了眼前的状况之中。
“皇后娘娘的脾胃，在经历了长达数个时辰的生产大战之后，就如同这块久旱之田，其功能己是极度虚弱。
此刻若强行灌入这碗油腻厚重的老母鸡汤，就如同用山洪去冲击龟裂的土地。
娘娘的脾胃非但无法吸收其中的营养，反而会因不堪重负，造成积食、腹胀，甚至是腹泻。此非‘大补’，实为‘重创’啊！”
这番“龟裂土地”的理论，形象生动，又合情合理，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呆了。
芳芳接着说出了自己的方案：“所以，当务之急，并非进补，而是‘唤醒’。
当先饮用少量温热的‘无根之水’，如细流般，先润其肠胃之道。
待脾胃稍安，再进一碗用精米熬出的清淡米汤，用其米油之精华，温和地、慢慢地，去‘唤醒’那沉睡的、虚弱的脾胃之火。”
“待到火种重燃，再行温补，方是循序渐进、固本培元之无上大道。而非如今这般，烈火烹油，杀鸡取卵！”
她将现代医学中“产后需从流质、半流质食物开始，逐步恢复正常饮食”的科学常识，用一套“唤醒脾胃之火”的、充满了玄妙色彩的中医理论，完美地包装了起来。
皇帝听得连连点头。
他回想起芳芳之前那一系列神乎其技的操作，无一不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做出了最正确的判断。
此刻这番“循序渐进”的道理，听起来，远比皇太后那种“一步到位”的强补之法，要高明得多，也稳妥得多。
而最终的决定权，落在了病人自己身上。
皇后躺在床上，听完了芳芳的整套理论。
她虽然不懂什么“脾胃之火”，但她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状况。
此刻，她只觉得口干舌燥，腹中空空，别说那碗油腻的鸡汤，就是闻到那股味道，都有些反胃。
她用尽力气，虚弱地、却又清晰地开口了：
“母后……陛下……我……我想喝点清水。”
这句话，一锤定音。
芳芳成功地赢得了她来到这个世界后，在全新战场上的第一回合。
她亲自倒了一杯温热的白开水，用小巧的银勺，一勺一勺地，喂给了皇后。
皇后满足地咽下，感觉一股暖流，滋润了她干涸的喉咙和身体，整个人都舒畅了许多。
芳芳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但她没有看到，在她身后，皇太后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虽然还勉强维持着“慈爱”的表情，但那双丹凤眼中，却己经淬满了冰冷的、如同针刺般的寒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