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日光穿过薄云,落在澄心湖上,将一池秋水揉碎成万千粼粼的金斑。这皇家西苑的湖不似寻常野水,它更像一方被精心打磨过的墨玉砚台,平整得一丝涟漪也吝于兴起,只沉沉倒映着周遭亭台楼阁的精雕细琢,以及朱漆回廊上游走的华贵身影。几艘描金画凤的楼船泊在岸边,船头的彩凤朱翎在微风中轻颤,浮华得如同贴在真实湖景上的纸扎。几株古桂不知用了多少暖炉火炭催开,此刻兀自喷吐着迟暮的浓香,混着贵女们发鬓间熏蒸出的各色香料气味,又在空气里被微凉的秋风搅拌——看似馥郁清雅,实则一种精心调配的窒息。
这便是太子楚昭款待宾客的“清秋雅集”。湖心琉璃顶的亭子便是核心。白玉围栏泛着润泽的冷光,西面悬垂的月影纱被秋风卷出细微的弧度,将午后略嫌锋利的日光筛成一片朦胧柔和的金雾。昂贵的西域裁绒地毯吸尽足音,只剩下丝竹管弦声如淙淙溪水,流泻于杯盏交错与细语寒暄之间。坐中皆是云京城中炙手可热的俊彦子弟,新晋的翰林待诏,或是即将入仕的豪门佳儿。他们的衣袍是上等的锦缎,言语是含蓄的机锋,面上端着恰到好处的谦和,眼底却藏着或深或浅的考量。赏秋是名,观人于微、罗织脉络是真。这是个金丝鸟笼般精致华丽的棋局。
萧彻踏上那九曲汉白玉长桥时,脚步声在周遭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穿着件雨过天青色的暗云纹广陵锦袍,腰间系着无瑕白玉带钩,手中一柄素白无字的玉骨折扇。若撇开脸上那两抹浓重得有些刻意的、如同被劣质墨汁洇开般的眼窝青黑,倒也算得上清雅贵气。日光自湖面反射上来,刺得他微微眯了眼,脚下便带出几分踩在棉花上的虚浮,玉骨折扇柄端的紫檀雕件在指间打转,眼神漫无焦点地滑过水光潋滟的湖面,那份慵懒与周围端正的雅集氛围,隔着无形的厚壁。
亭内的暖香似乎在他踏入的瞬间凝滞了一息。原本流动的丝竹声,窃窃的低语声,都像被掐了脖子,只剩几十道目光无声扫来——探寻、鄙夷、玩味、幸灾乐祸,裹着小心翼翼的敬畏。他恍若无物,径首往角落里铺好的锦垫上落座。丝绒锦缎的触感抵不过袖中取出银盒的声响,盒盖轻启,拈起一枚裹着晶莹糖霜的果子饴丢入口中,唇齿间的甜腻压过了桂香。目光垂在亭外几对五彩锦凫上,只留一个轮廓清绝、却又毫无参与感的剪影。
太子楚昭端坐主位杏黄锦垫的紫檀榻上,犹如一幅活动的《储君礼贤图》。杏黄的太子常服不见一丝褶皱,襟口团龙在柔光下也只显庄重而非张扬。他身姿如孤峰玉树,侧耳倾听下首国子监博士解析一首七绝的微言大义,唇角漾着恰到好处的弧度,是欣慰更是鼓励。那双凤眼清澈得像未沾染过尘埃,能将湖光山色温柔地映照其中。萧彻这粒“石子”投入池中,他抬眼望来,眸中没有惊愕嫌恶,唯有年长兄长的温和包容,甚至混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彻弟来得正好。”那声音温润,似玉磬清鸣,轻易就盖过亭中所有杂音,“此间不拘俗礼,随意就好。”
话是对萧彻说的,目光却似春风,拂过方才因萧彻到来而略显僵硬的席位,无声地将那些细微的波澜抚平。太子对这位声名狼藉的堂弟如此宽宥的姿态,本身就足以安抚人心,也坐实了他仁厚的贤名。
亭中气氛重新流动起来,诗词歌赋如流水过滩。轮到那位以清词丽句闻名的侍郎家千金献上新作,楚昭含笑赞其“兰心蕙质”、“巧夺天工”,引得满堂抚掌击节。赞誉的余音尚在亭梁间袅绕,他轻轻一叹,目光再次滑向角落里嗑着糖果、神游天外的萧彻,温润的面庞染上更深重的忧虑。
“词是好词,景亦佳绝,”他声音放缓,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力的沉重,“只叹这秋日澄澈如许,清贵难得,愈显光阴之当惜。”
亭中刹那静极。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彻弟啊……”楚昭的叹息像是发自心底,语重心长到了极致,“近来听闻你醉心于市井喧嚣,流连那粉香鬓影之地。”他一字一顿,每一句都像在斟酌着如何将良药裹上蜜糖,“你我生于勋贵门庭,岂是寻常富贵可比?世人或惧或羡,私下议论总是难免。更要紧的是,”他微微前倾身体,凤目如含悲悯,“二叔坐镇北境,铁血半生,威震敌国。他一身荣辱,半系国朝北门安危,半系王府忠烈清誉。你这般放纵形骸,落到民间眼中,被宵小之人谣传歪曲……他们毁的是你一人清名,伤的却是二叔毕生之功,动的是镇北王府的根脉,损的是朝廷的颜面啊!”
每一句话都仿佛沉铁坠地,将萧彻的“荒唐行径”与萧凛的威名、王府的荣辱、朝廷的体面紧紧捆缚。不是呵斥,是循循善诱;不是愤怒,是痛心疾首!太子眼中流溢的,是对“迷途幼弟”的拳拳之心,是担忧叔父清誉被污的彻骨忧愤。那份情真意切,几乎能让铁石肠动容。字字诛心,句句重若千钧,将萧彻牢牢钉在道德与人子的审判台上,承受着无声却重如山岳的压力——“不肖”、“无知”、“牵连父王功业”的罪名几乎呼之欲出。
亭内的空气粘稠如胶冻。方才才女的词藻被这沉痛的话题衬得轻飘如烟。每一道投向萧彻的目光都变作了无声的谴责。惋惜、同情、不加掩饰的鄙夷、还有对太子殿下如此仁厚宽容而萧彻却如此“冥顽不灵”的愤懑。丝竹早己彻底停歇,只有不知哪处角落传来的压抑抽气声,和亭外锦凫拨水的轻微哗啦。
角落里,萧彻喉结突兀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被硬物卡住。紧接着——
“咳…咳咳——!”
一串突兀到撕裂静寂的干咳骤然响起!在落针可闻的亭中,这声音比撞钟还刺耳!
几乎是本能的,他抬手欲抚胸口顺气,手指微张。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霎,那颗被他拈在指尖、仅剩半边的朱红果子饴,竟如同被暗力弹射,嗖地一下从他掌心滑脱!裹着莹润粘稠的糖霜,化作一道微小的红光利箭,首首射向太子楚昭锦榻右前方——那里,一个侍立在红泥小炉旁、正小心翼翼煮水沏茶的白皙小宦官!
“噗!”
闷响轻微,却惊心动魄!
裹满了糖浆的饴糖疙瘩狠狠砸在青石地缝边的一小洼浅水里,泥点混合着糖渍,瞬间在小宦官纤尘不染的皂靴靴面上炸开了一朵污黄的花!
“呜——!” 小宦官吓得几乎跳起,喉咙里憋出一声短促的呜咽,面白如纸,惊惶失措地后退半步,紧紧攥住了手中的银勺。
满亭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惊愕的目光在那狼狈的小宦官、沉水的糖果与终于抬起头的萧彻之间来回扫视。萧彻此时才像大梦初醒,脸上满是迟钝的茫然,混合着懊恼和一丝宿醉后的呆滞。他手忙脚乱地拍了下额头,对着楚昭的方向拱了拱手,连方向都未对准太子:
“手……手滑,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惊扰了殿下!还有小公公……”声音含混沙哑,仿佛喉咙被沙砾磨过。
他这一连串动作,从剧咳到失手再到笨拙的道歉,浑然天成,带着一种无赖般的“蠢钝”,将太子那番苦心营造、沉重如山的“仁君规劝”气氛打得粉碎。精心点起的道德火炬,被这滩混合了糖浆和污泥的狼狈彻底浇灭。
楚昭脸上的那份忧国忧王府、情深意重的完美面具,出现了极其短暂的、难以捕捉的裂纹。那双清湛如湖的凤眸深处,一丝被愚弄的阴寒似针尖掠过,快得几乎不真实。但仅仅是一刹。
“不妨事。”楚昭温和地摆了摆手,仿佛拂开的只是无关紧要的柳絮,甚至对犹自瑟瑟的小宦官微微颔首,宽慰道,“一颗糖果罢了,莫要惊吓。去吧,换双靴便是。”他的声音依旧醇厚平静,安抚着亭内的惊愕。仿佛刚才那场沉重的规劝,那突兀的失仪,不过是湖心亭这片华美画卷上飞溅的一滴清水,顷刻便被皇家的雍容涤荡无踪。
一切似乎归于如初。
萧彻慢吞吞地重新坐下,指尖又捻起一颗蜜饯塞进口中,目光重新投回水上的锦凫。太子姿态优雅地侧了侧身,仿佛在寻一个更舒服的角度倾听下一位士子的诗作。
唯有一瞬。
在太子侧身、身影微侧、袍袖掩映的那不足一息的罅隙里,他身侧后那位身着深紫不起眼内侍服的精瘦内侍(显然不是那惊魂未定的小宦官),鹰隼般的目光己迅如鬼魅地扫过那块被糖渍玷污的砖缝角落!
就在那青砖缝隙,泥水与糖浆混合的污渍边缘,赫然嵌着几粒极其微小的碎屑!它们并非泥土的污黑,亦非糖霜的浅白,竟是一种粘腻中透着暗沉的——猩红!如同凝固的血珠磨碎的玉髓!它们在浑浊的泥水中格格不入,无声地昭示着方才“意外”的隐秘。
内侍宽大的紫袖袍底阴影微动,一根细若牛毛的金丝软针在指尖一闪而没,迅疾精准地将那几点异色卷走,不留一丝痕迹。
整个动作如蜻蜓点水,淹没在太子调整姿势的衣袖拂动中。
楚昭面上一丝波澜也无,唇角依旧噙着温润得体的笑意,目光扫过重新激昂吟诗的才子。
然而。
亭内芬芳的茶气与馥郁的花香仿佛凝固了一瞬。
在亭外湖光云影映照下,太子那双被称为温润如玉的清亮凤眸深处,那片明澈湖水的底处,一抹如同深潭寒冰的阴影极快掠过。随即,涟漪平复,平静依旧。
只有搭在紫檀雕花扶手边缘的修长手指,不经意地、以一种如同檐下毒蛛轻叩蛛丝般的无声节奏,轻轻敲击了两下。
嗒。嗒。
隐秘的节奏,仿佛棋落中盘的清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