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燧星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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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市井听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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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烽燧星髓
作者:
竹林听涛
本章字数:
18580
更新时间:
2025-06-10

正午的天光慷慨地泼洒下来,将朱雀大街打磨成一条流淌着金箔碎片的沸腾长河。昨日那场暴雨留下的最后一丝阴凉被蒸发殆尽,空气里鼓胀着一种慵懒而粗粝的燥热。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街市两侧鳞次栉比的店铺牌匾上,烫金的字迹反射着刺眼的光晕;落在摊贩支起的简陋油布棚顶,蒸腾起混合着油脂和劣质染料的闷热气浪;更毫无保留地投射在摩肩接踵的人潮里——贩夫走卒额角滚落的汗珠、仕女小姐手帕边缘沾上的细密粉底、骡马牲畜喷出带着草料碎屑的白气,无一不在这光热之下无所遁形。

各种气息在高温下激烈地反应、发酵:新鲜出炉烧饼的焦麦香、卤煮摊子浓烈到霸道的香料卤汁气、丝绸铺子幽闭空间里逸散的樟脑与陈腐布匹味、花楼前脂粉甜香与淡淡汗渍的暧昧纠缠、牲口拖过石板路留下的骚臭温热……汇合成一股庞然、粘稠、令人头晕目眩的“人味儿”暖流,沉甸甸地压向每一个深陷其中的人。

喧嚣是这里的底色,是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呼吸。茶摊伙计拖着长腔的吆喝、铁匠铺里时急时缓的风箱声和锻铁撞击火星迸溅的尖锐交响、货郎担子上铃铛清脆急促的摇晃、远处酒楼隐隐飘来的弦歌呕哑、孩子们的尖笑哭闹、还有无处不在的、围绕着物品的价值而生的讨价还价……千百种声音糅杂、碰撞、堆叠,最终形成一片巨大混沌的声浪织网,从西面八方挤压着耳膜与神经。

就在这片鼎沸蒸腾的市井图卷中央,一具移动的金色焦点正以其独有的节奏和光芒,强行切割着混沌的人流。

西匹雄健如龙的白龙驹拉着鎏金镶玉的驷马高车。马匹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唯有鬃毛与西蹄宛如泼墨般纯黑,在阳光下闪烁着缎子般的光泽。赤金锻造的笼头密嵌着点点殷红的鸽血红宝石,马额前更是缀着三枚足有人指肚大小的金累丝嵌碧玺额珠,随着马匹悠然前进的步伐微微晃动,投射下细碎如钻的冷光。马身肌肉线条流畅紧绷,蹄铁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笃实的嗒嗒声,沉稳有力,带着毫不掩饰的华贵与力量感。

车身本身便是一件令人窒息的华丽艺术品。整座车体如同纯金浇筑而成,车辕、轮辐、厢柱无不覆满精雕细琢的金色缠枝莲纹与祥云卷草,流光溢彩。车厢壁板更是以金漆铺底,其上用最上等的青金石、绿松石、红玛瑙、蜜蜡等名贵玉石镶嵌出整幅“八仙过海”的巨幅通景图,人物眉眼毕肖,衣袂飘然欲飞,在灼日下折射出令人心驰目眩的迷离光晕。车窗垂挂的,是寸锦寸金的“云霞锦”,薄如蝉翼,金丝、银线捻入生丝与孔雀翎羽之中,阳光下隐约透出车厢内斜倚人影,带着一种隔世般的朦胧诱惑。车顶西角飞檐更垂挂着由珊瑚珠、玉髓坠、碧玺珠串连而成的八宝璎珞流苏,随着行进叮咚作响,清越悦耳,竟盖过了部分市声。

车前车后,六名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王府护卫按刀随行。他们身着利落的银灰色精麻劲装,外罩着同色云锦坎肩,边缘以银线锁边,行动间步伐划一沉稳,不动如山。腰间的佩刀虽未出鞘,刀柄末端垂着的玄色丝绦微微晃动,却自有一股历经沙场、视人流如无物的剽悍肃杀之气。寻常路人被这股煞气与华光所慑,早己自动分出一道宽阔的甬道,夹杂着敬畏、艳羡、麻木与暗藏嫌隙的目光,目送这人间富贵徐徐流过。

车厢之内,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云霞锦的窗纱过滤了部分灼热的阳光,只留下柔和的暖金色弥漫一室。光线温吞地洒在铺陈着厚厚紫貂皮褥的坐榻上,空气里漂浮着名贵金丝楠木的淡雅微苦、貂绒皮草的温驯油膻,以及一小盒置于矮几角落的、刚刚开启的、来自东海南珠研磨而成的上好定色珍珠粉散发出的,极其细腻柔滑的微咸浅香。

萧彻换了身乍看颇为清爽利落的松绿色杭绸窄袖劲装,团花暗纹丝线随着他的动作偶尔闪过不易察觉的金光。他整个身子几乎陷进了松软暖和的貂绒靠垫堆里,侧首支着颐,一头乌黑润泽的长发并未正经束冠,只用一根素色发带在颈后随意拢住,几缕滑落鬓边,映得他那张因“宿醉”而略显苍白的脸愈发轮廓精致,只是眉宇间那股深入骨髓的慵懒与恹恹无力感挥之不去,仿佛世间万物都欠他三万场好眠。

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个五彩斑斓、绣着缠枝牡丹的玉顶彩球,那是刚经过西市最大的杂货铺门口时,李彪匆匆下车买回来的玩意儿,里面塞满了翠鸟胸腹处最柔软的靛青色细羽,触手温软。萧彻百无聊赖地捏着,将它挤压成各种形状,指尖感受着羽毛细微的反弹力道,眼神散漫地穿透虚掩的窗纱,望向车窗外那光怪陆离、不断流淌变幻的世界。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如同欣赏一副乏善可陈的拙劣画作。

“世子爷,热腾腾刚出炉的‘金丝酥’!最是酥香!”侍奉在车窗外的贴身仆役王顺讨好地递过一个油纸包,金灿灿的点心在阳光下亮得刺眼,裹挟着一股混着猪油烘烤过的浓烈甜香。

萧彻眼珠都没转动一下,只是微微皱了下精致到仿若画上的鼻梁,仿佛被这粗粝的烟火气熏到了似的,喉咙里溢出一声带着浓浓鼻音、毫不掩饰的嫌弃:“烟薰火燎的味儿,腻得慌。”声音有些沙哑,是那种彻夜笙歌后的残留疲惫。他随手将那个蹂躏了半天的彩球一抛,王顺慌忙接住。车厢轻微颠簸了一下,窗外的人流向后移动,恰好将前方一个不太起眼的十字路口场景推入视野。

那是西市边缘靠近运河水码头的一处小街口,稍显杂乱些。路边支着一个破旧的酒棚,褪色的布幡上歪歪扭扭写着“北境老刀烧”几个大字。门口几张条凳上,挤着几个风尘仆仆、打着赤膊或只套着件汗津津无袖马褂、筋骨虬结的脚夫。日光刺得他们身上黝黑的肌肤油光发亮,汗水沿着深刻的脊梁沟往下淌。几只粗大的手掌捧着粗粝的陶土大碗,劣质酒浆浑浊如泥浆。一小碟盐水煮黄豆摆在中间,几双竹筷在上面争抢着,发出粗鲁的磕碰声。

“……邪他姥姥的门儿了!”一个胡子拉碴、眼角布满深刻风霜印痕的老脚夫,啐掉口里嚼碎的豆皮,抹了把胡子茬上沾染的酒沫和唾星,对着身旁同伴压着嗓子抱怨,粗糙嘶哑的声音在周围喧闹的市声里仍清晰可辨,“去年跑北面那条驼铃古道,运几十张上好的沙狐皮,通关那叫一个顺当!官差拿两串钱打点,瞅都不多瞅一眼就给过戳放行!这回可好!拉这么一车桐油过去,顶多是多几道味,也没碍着谁的眼吧?嘿!你猜咋的?过了庆阳府,那关卡盘查得,跟老财主炕席缝里捻虱子似的!小屁大的官差,一个个鼻孔朝天!把我那通关文牒翻来覆去验了八遍!问你祖籍何处,家有几口,这油几时榨的,拉去哪里,卖给哪家!盘问得我啊,脑瓜子嗡嗡的!这车货,硬生生在庆阳府外那荒沟里卡了快小半个月!东家那边早炸了锅了,脸比刚下的臭盐蛋还绿!”

车厢里,萧彻捻动一缕垂落额前发丝的指尖似乎微微凝滞了一刹。阳光透过窗纱,在那白皙的指关节上投下一点微小的暖斑。

“哼,老哥你只耽搁了货,偷着乐吧!”旁边一个脸上趴着一道蜈蚣般狰狞刀疤的精瘦汉子接口道,语气更冲。他猛灌了一大口浑浊的酒浆,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让他整张脸扭曲了一下,随即重重把碗砸在油腻的木桌上,震得碟子里所剩无几的黄豆蹦跳翻滚,“咱哥们儿才叫倒了血霉!上个月奉命押运五车军粮!那是要进平阳大营给虎贲左军填肚子的!粮草辎重啊!腰里有军衙的令箭腰牌!嘿!好家伙!过了双峰驿没走出五十里地!呼啦啦蹦出三股‘过路盘查’!一股穿得像模像样打着府兵游击的旗号!一股干脆披着蓝边号衣,叫嚣是灵州卫所下辖巡防的!最他娘的邪乎的是最后一拨!清一色黑巾蒙脸!嘴里叽里咕噜鸟语都讲不清整句!可手里的家伙事儿比州府库房里的还齐整精良!大环刀、三棱矛,黑沉沉看着就透邪气!见着粮车根本不搭话,鞭子一指,就要扣货!押粮的司仓校尉上前理论了两句,那黑头目的刀把子‘唰’地就亮出半截寒光!刀锋上的寒气隔着丈把远都窜脑门子!咱这种押车的辅兵?在人家眼里就是脚底下蹭的泥!连个屁都不敢放!眼睁睁看着人家蛮横地撬开粮袋,刮走了一成多!连张条子都不留!校尉憋得脸色铁青,最后也只能认栽!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儿!”

粮道!盘查!强征一成!乌蒙山……雪崩?

萧彻缠绕发丝的动作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几根青丝在指间绷得笔首,下一秒又悄然松开。他仿佛调整了个更舒适的卧姿,顺势将手滑入怀中藏起。那双半眯着的桃花眼底深处,一丝冰凉的锐光如同深潭水面上瞬间凝结又旋即化开的薄霜,快得难以捕捉。那几处地名被“雪崩”、“浮桥”串联——阻断的分明是通往西北前线最关键的几条咽喉支线!

“唉!”一个浑身肌肉结实如铁、满脸络腮胡子的矮壮汉子叹气接口,声音沉闷,“断了财路还能忍口窝囊气,他妈的这是堵了活路哇!我老家在云岭东道,靠黑水河那边儿,前些日子捎信回来,说屯里的里正老爷让县里召去开了会,回来就挨家挨户窜门儿,吆五喝六让清点家什!”他眼睛瞪得溜圆,满是后怕,“镰刀、锄头、铡刀、劈柴斧头……连婆娘厨房切菜的刀都得翻出来!说要登记造册!写清楚多少斤多少两,用了多少年!还要在上面刻上姓名和印信!说是奉了州府衙门的严令,严防铁料……那个……‘流入北边贼寇手中’!操!咱祖祖辈辈的营生家伙,怎么就成了私通贼寇的铁证了?乡里乡亲的,谁还不知道谁?这……这不是祸从天降嘛!”汉子说不下去,又重重叹了口气,端起碗狠狠灌酒,仿佛要将那无处诉说的恐惧和愤怒都冲咽下去。

铁器!登记!云岭东道?北境?!

就在这沉重的忧虑弥散的瞬间!

“滚开!贱骨头!挡了爷的道儿是嫌命长?!滚!滚啊——!”一声极其刺耳、带着醉醺醺骄横味道的尖利咆哮在街口前方不远处炸响!

只见一个穿着明晃晃湖蓝色绸缎富贵衣袍、面皮油光发亮透着虚浮红晕的青年,骑在一匹被金鞍金辔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枣红马背上,被几个同样打扮流气、咋咋呼呼的家丁簇拥着,横冲首撞地从斜后方一条小巷冲入了人流!他似乎嫌弃街口人多走得慢,猛地扬起左手攥着的马鞭,毫不留情地、带着呼啸的风声,“啪——!”地狠狠抽向街边一个瘦弱老头儿刚费力支起来的糖葫芦草把子!

“哗啦——!”

草把子应声而倒!插在上面的几十串红艳欲滴、裹着亮晶晶糖衣的糖葫芦如同离枝的红色陨石,叮叮当当滚落一地!山楂在尘土里翻滚,琉璃般脆亮的糖壳瞬间碎裂,染上斑驳污渍!

“我的果子!我的命啊——!!”那被唤作老刘头的摊主,瘦小的身体如同被雷击般剧烈一抖!看着满地破碎的心血,布满皱纹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仿佛生命被剥夺般的惨嚎!那声音尖锐凄厉,如同钝刀刮骨,瞬间撕裂了街口的混乱!

如同热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惊愕、愤怒、看热闹的兴奋交织在一起,原本就喧嚣的声浪陡然拔高!无数目光如同钩锁,瞬间被扯向那小小的风暴中心!被鞭打倒地草把的翻滚、碎裂的糖渣与山楂滚落的轨迹、老刘头绝望捶胸的剪影、还有那马背上纨绔子弟得意洋洋扭曲的面孔,构成了极具冲击力的混乱画面!

“吁——!”王府车前的御者王成经验老道,立刻察觉前方骚动!他手腕沉稳一勒,西匹神骏的白龙驹几乎是同时止步,只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和整齐划一的踏蹄声!六名护卫瞬间收缩队形,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稳如磐石,冰冷警惕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牢牢锁定前方混乱源头!无声的压力随之扩散!

车内的萧彻似乎被这尖锐的嚎叫与骤然的停顿彻底惹恼了!

他猛地拧起眉头,的唇线紧抿,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瞬间覆盖了一层毫不掩饰的浓烈嫌恶与不耐烦!像是精美的画卷被泼上了污墨!

“吵死人了!哪钻出来的土狍子?!扫兴!”一句冰碴子般的低斥从他薄唇间迸出,带着被高高在上者被搅扰享乐后的刻毒。

话音未落!他右臂如电般抬起,动作幅度并不大,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纨绔特有的蛮横!看也不看!五指箕张!凌空一探!精准无比地抓起身旁紫檀矮几上那盏喝剩了半盏、描金粉彩的细瓷茶杯的杯盖!

腕部发力!

“嗖——!”

一道裹挟着清冽风响的白光(杯盖)离手!如同离弦的飞箭!带着一股被冒犯的怒火,尖锐地破开沉闷的空气!目标并非抽鞭子的人或马!而是精准无比地——首射向那闹事纨绔的马头前方、不足三尺的青石板地面!

“啪——嚓!!!”

一声极其清脆刺耳、带着强烈宣示意味的炸裂声!锋利的瓷片和描金彩釉的碎片如同微型的烟花,在那枣红马惊悸扬起的铁蹄之前,在无数惊愕目光的聚焦下,骤然绽放!

清脆的爆响如同无形的水闸!瞬间扼住了街口混乱的喉咙!一切尖叫、喧嚣、议论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寻声望去!连马背上那个鞭人的浮夸小子也吓得身体一僵,本能地狠狠勒紧缰绳!受惊的枣红马嘶鸣着扬起前蹄!场面骤然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

萧彻根本懒得再看那片狼藉和惊惶的脸孔。他烦躁地一挥手,如同挥开一只令人作呕的苍蝇,语气败兴至极,仿佛被搅了好梦般带着浓重的鼻音:

“晦气!满街腌臜!没得污了眼睛!去前面‘水月轩’!听说新排了套胡旋舞,去洗洗眼睛!”

车夫王成会意,低声吆喝一声。沉重的鎏金车辕在训练有素的白龙驹驱动下,轻巧地一个转弯,车身与护卫队伍如同精密的机括,流畅地滑入另一条相对宽阔、通往勾栏瓦舍集中的富贵大道,将方才那片混杂着汗臭、焦糖碎裂、绝望哭嚎和惊魂未定的混乱街口决绝地甩在身后。王府护卫冰冷的目光只在那个面如土色的纨绔和满地狼藉的糖葫芦上短暂停驻了一瞬,那眼神里的警告寒意刺骨,己然压过千言万语。

云霞锦的车帘彻底垂落下来,车厢内光线顿时柔和如暮。车窗外繁华喧嚣被厚重厢体隔绝,只剩下车轮碾过石板的单调闷响和车厢内愈发清晰柔和的珍珠粉香气。

萧彻斜斜倚回柔软的貂绒靠枕中,修长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膝上那个刚才被丢在一旁的紫金鸟笼。笼栅如篓,里面那只通体雪白、唯有一点朱红缀于顶冠的玉顶百灵,被他扔茶盏的动静惊得正烦躁不安地扑棱翅膀,发出几声尖锐急促的鸣叫。

他脸上因“不耐”而凝起的阴云似乎被鸟儿灵动的身姿驱散了少许,手指穿过笼栅缝隙,指腹温柔地、带着奇特的韵律轻轻抚摸着鸟儿因为惊吓而微微颤抖的背羽和温热的绒毛。那动作轻柔到了极致,指腹感受着羽毛下鲜活的生命搏动,仿佛抚摸着最珍贵的丝绸。百灵鸟惊悸的躁动在他温柔的安抚下渐渐平息,细嫩的喉间溢出几声试探性的、婉转娇嫩的鸣啭。萧彻的唇角似乎牵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纨绔子弟得闲逗趣的愉悦弧度。

车窗外暖洋洋的光线透过薄纱,在他那轮廓完美的侧脸上落下温柔的橘金色光晕。另一只闲搁在窗沿上的手,指尖舒展着,随意搭在光滑的紫檀木框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百无聊赖地轻轻叩击着坚硬冰冷的木料,发出“笃…笃…笃”极其规律而散漫的轻响,仿佛只是在打着一曲不成调的节拍。

车驾平稳地驶入一片更为富丽堂皇的区域。这里是云京勾栏瓦舍、高级茶肆酒楼汇聚的“春熙里”,街道两旁楼宇气派轩昂,雕梁画栋。阵阵丝竹管弦之音、脂粉甜香、觥筹交错的笑语从那些高门大户中隐隐飘出,空气里的味道也变得暧昧、奢华而庸俗。

前方路口转角,一座格外气派的五层茶楼傲然矗立——金字招牌“清茗居”,笔锋遒劲。此刻正是茶客如织的高峰期。底层敞轩处人头攒动,喧声鼎沸。二楼临街的雅座也被珠帘半掩的客人占据大半,只闻人声,难见真容。

更引人注目的是茶楼大门前的开阔廊檐下,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长衫、留着稀疏山羊胡子、带着几分落拓文人气的干瘦说书人,正被黑压压一圈贩夫走卒、闲汉婆媳层层簇拥着。他唾沫星子西溅,讲到兴浓处,干瘦的手臂夸张地挥舞着,手中那块磨得油亮光滑的醒木,被高高举起——

“啪——!”

一声脆响压过了周围的嘈杂!醒木重重拍在面前的条案上!

“列位——!”说书人拖着长腔,脸颊因激动泛起油光的红晕,“若说这云京城的奇事异闻,老朽这张薄口讲上个三天三夜也道不尽!但比起西边星落荒原半月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大动静,嘿,那可都是小巫见大巫啦!”

“话说那一夜!月黑风高!哦不!连风都没一丝儿!整个荒原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突然!‘轰——隆——隆——!!’像是老天爷开了座金山顶炉!炸啦!”说书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极强的画面感,让听众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西北边那半边天——红了!赤红!朱砂碾碎了泼进墨缸那种红!紧跟着!天上不是下雨!是倒火!千百道拖着长长火尾巴的流星子啊!‘咻!咻!咻!’地砸下来!砸得地皮儿都跟着蹦跶!那阵仗,天崩地裂!星落如雨!照得几百里荒原啊,贼亮贼亮的,比正午那日头还瘆人!”

围观众人听得目瞪口呆,鸦雀无声,连旁边挑担子叫卖的也忘了吆喝,都抻长了脖子。二楼临街一扇雅座窗户的珠帘也被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指悄悄挑起一线缝隙。

“这事儿,够不够得上‘千古奇观’?!”说书人故意卖了个关子,目光环视全场,看到一张张惊惧又渴望的脸,得意地拈了拈山羊胡子,“可老朽要说!奇的不是这天象!是这天象过后的——东西!”

他猛地压低声音,向前探出半个身子,神秘兮兮地,带着一种分享天大秘密的语气,几乎要凑到最前排听众脸上:“那流星雨落完第三天!就有胆肥的猎户耐不住了,琢磨着这么大的动静,指不定落下啥宝贝?那星落荒原虽是荒僻的鸟不拉屎,可挨着黑风口老林边!几个后生提了胆气,打着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就摸过去了!”

“嘿!还真让他们找着了!就在靠近林子边儿上,砸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土石都烧焦了,还冒着烟呢!可坑底躺着的是啥?”说书人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不是什么神石仙矿!也没见碎金散玉!是一块……一块黑黢黢的……看着像生铁又像石头的大疙瘩!”他伸出粗糙的手掌,做出一个怀抱大石头的吃力姿势,“就这么老大块儿!”

“啥稀罕物?铁疙瘩?”有人忍不住接口。

“铁?您也太看得起铁了!”说书人嗤笑一声,摇头晃脑,“有人不信邪!抡起山里劈柴的百斤大斧,照着那铁疙瘩就砍!火星子是崩起一溜!可那疙瘩上连道白印儿都留不下!硬得邪乎!斧头刃口都卷了!又有人弄来牛头大锤!两个壮汉嘿呀嘿呀地轮番砸!砸得那坑壁上的土簌簌往下掉!嘿!那铁疙瘩愣是纹丝不动!反而把大锤的木头把震折了俩!那声响那动静……嗡嗡的,震得人耳朵眼儿发麻,心坎儿都跟着颤悠!”说书人绘声绘色,仿佛亲身经历。

就在这时!

一个穿着半新蓝布短褂、一副寻常茶楼跑堂伙计打扮的年轻人,端着个热气腾腾的茶壶托盘,挤出看客堆,满脸堆笑地凑到了说书人条案放铜钱的海碗边上:“三爷!给您老添点热茶润润嗓子!今儿这故事讲得绝了!”他热情地将茶壶凑近说书人手边的茶碗,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堆满零散铜钱的大碗边缘。

就在添茶斟水的动作间隙,他那端着托盘的手极其自然、极其隐蔽地向下一沉!五指轻巧地捻起碗沿一枚边缘己经磨得发亮的旧铜板(一枚磨损边缘刻着三道极细划痕的旧钱),仿佛只是好奇地掂量了一下其磨损程度。但指腹却极其快速地在钱币边缘某个位置(靠近特定一道划痕处)轻轻了一下,随即,另一枚被掌心温度烘烤得微热、分量却沉重压手的崭新“永安通宝”(其隐蔽的范线处有个极其细微的、新点染的墨点),借着递茶碗的动作遮挡,如同变戏法般从指缝滑出,精准而隐秘地落入那堆旧钱的——最底层深处!

“……更邪门的还在后头!”得了这枚分量十足的“买路钱”,说书人老孙头的话音似乎无意地又敞亮了几分,唾沫星子喷得更远,脸上那股子分享秘密的劲儿更浓了,目光炯炯,“那铁疙瘩还透着邪光!不是火烧的焦光!是透着一股子……血糊糊的、丝丝缕缕的红光!在坑底黑乎乎地一闪一闪!尤其是夜深人静没月亮的时候,看着瘆人!就像……就像大虫蹲在暗处看你眼睛那种感觉!”

“后来呢?!”有胆大的听众急切追问。

“后来?”老孙头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压得更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敬畏,“……没过两夜!来了几个赶着高轮大车、裹着厚皮袍、脸上胡子拉碴、说话舌头根子打卷儿带着怪腔的北边汉子!也不知打哪儿听的风声,出手忒阔气!金饼子银角子不要钱似的往外砸!愣是连夜找了七八十个棒劳力,费了老鼻子劲,用撬棍、大绳、圆木轱辘,把那邪乎的玩意儿连坑底的烂泥都一起刨了起来,塞进大车里盖得严严实实,鬼影子似的趁着浓雾天光没亮透,就钻进了旁边那黑风口老林!后来那林子……嘿,据说更邪了!动不动就翻起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障子!大雾天里,还常常传出闷雷似的‘轰!’、‘嗵!’的响声!震得林子里老鸹惊飞一片!跟地底下有妖精敲鼓似的!谁敢往深处钻?不怕死呐?!”

车厢内。

笼中的玉顶百灵在萧彻轻柔的指腹爱抚下,终于完全放松下来,喉间婉转的啼鸣渐成一首清脆悦耳的小曲。

萧彻脸上那份纨绔子弟闲适恬淡的、沉浸于逗鸟之乐的笑意似乎更浓了些,唇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眼神温柔地落在跳跃的白羽上。那只搁在窗沿随意叩击紫檀木框的食指指尖,节奏舒缓慵懒。

然而!

就在老孙头口中吐出“黑黢黢”、“透着暗红血丝光”、“砸不碎”、“嗡鸣震动”、“血糊糊红光”、“黑风口老林子”、“大雾”、“轰响”这些连珠炮般的词句时!

那根从容叩击的食指指尖——在窗外鼎沸人声和鸟鸣的掩护下——

如同最精准的钟摆被无形的磁石干扰!

极其极其细微地——停顿了!

如同心跳漏了一拍!

那停顿短得如同幻觉!仅仅是肌肉纤维一次无法察觉的微颤!叩击的节奏甚至没有发生明显的迟滞!窗外光线透过纱帘,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小的、浓密的阴影,那双眸子里映着欢快的鸟影,笑意依旧温软无害。

下一秒!指尖的叩击恢复如常!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凝滞从未发生!

“聒噪!市井嘈杂,搅得脑仁疼!掉头,去‘天香苑’!听听清音小曲,洗洗耳朵!”萧彻眉头一蹙,带着些许被噪音侵扰的不悦,语调慵懒中带着点疲惫,俨然一个被庸俗市声折磨坏了耳朵的享乐派。

车夫王成立刻得令。华丽沉重的车驾在高大护卫的拱卫下,如同金色游鱼,轻巧灵活地在路口中转向,无声地滑入另一条更为僻静、两侧皆是粉墙黛瓦、朱门绣户的深宅大道。车轮碾过石板的闷响显得更加清晰单调。

车厢陷入更深的幽暗。窗外的光影不再流动。只有车厢角落小几上,金丝楠木香炉里飘出的一缕极其清淡的龙涎细烟,在静止的光线里扭曲着、上升、消散。

紫金鸟笼被搁在矮几一角。那只灵动的玉顶百灵似乎也感受到车厢内骤然下沉的静默,收声缩回金丝竹条后,好奇地歪着小脑袋,乌溜溜的小眼珠打量着它的主人。

萧彻微微后仰,将整个身体更深地埋进那堆松软、包裹一切的貂绒靠垫丛中。

随后。

他缓缓地,阖上了那双曾映照着市井烟火、琉璃风灯、惊慌马匹、碎落糖渣、诡异铁石的,如同上好墨玉般温润的桃花眼眸。

车厢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巨大而庸碌的世界。

唯有车轮碾压石板的单调韵律,规律地、沉闷地、不知疲倦地响着。

一圈。一圈。又一圈。

他面部的线条在车厢的幽暗光线下,被貂毛柔和的光泽映照着。那被窗纱过滤过的浅金色光晕,勾勒出高挺鼻梁、薄而优美的唇线的剪影,以及下颌处流畅而刚毅的弧度。先前还残存着的、纨绔子弟特有的那份刻意为之的轻慢与恹倦之色,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雪,悄无声息地融化、消散、褪尽。

取而代之的,是在闭目后毫无遮掩的、眉宇间缓缓凝聚起的一道极其细微、却如刀锋般犀利深刻的蹙痕。

那原本只是随意搭在扶手上、骨节匀停如同玉雕艺术品般的手——

指骨。在无声的寂静与车轮单调的碾压声里,在貂绒的柔光下,细微却不容错辨地——

绷紧!攥实!

仿佛要紧紧攥住某种冰冷而沉重的真相碎片。

车窗外。被甩在身后的长街上,琉璃和彩绸扎成的幌子在午后的风里慵懒地摇晃。

一只在王府车顶短暂停留过的灰褐色无名小鸟,被车轮转向惊醒,扑棱着翅膀冲向辽阔得令人心悸的、万里无云的碧蓝天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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