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并非殿堂,而是一座被北胤火箭燎过焦黑、让守军热血反复浸透又冻结的城楼底层隔间。三万余片粗刨木牌——每一片都刻着姓名、籍贯、卒时——从浸透血泥的地面首垒至被烟尘熏成乌木色的横梁,缝隙间塞满冻僵的破布条与断箭杆。这哪里是灵位?分明是北境英魂用最后骨血砌成的哭墙!穿堂风化为怨灵,在牌位森林的窄缝里尖啸着左冲右突,刮得木牌“咔嗒咔嗒”疯狂叩击,仿佛万千骸骨在地狱深处磨牙切齿,索要一场盛大的血祭。居中那只半人高的饕餮纹青铜盆内,粘稠如膏的黑紫色血酒正随城破的震动剧烈翻腾,盆沿凝结成锯齿状的暗红冰沫不断崩落——“簌簌…簌…”,像是亡者在啜泣。
萧彻如一尊玄铁雕塑矗立盆前。铠甲缝隙嵌满霜粒,腕甲上狼纹沾染的死婴秽物己凝结成冰,此刻映在盆中暗红酒浆里,随波纹扭曲成一张拓跋野狂笑的鬼面。酒浆被巨力搅动,盆底沉淀的昨日残血、香灰与皮肉碎屑翻卷上涌,浮起几片干瘪卷曲、边缘发灰的异物——那是昨夜率队死守东墙豁口时,被攻城弩炮轰碎头颅的哨兵大张的耳朵!它曾听过塞北最烈的风,如今成了血酒里一枚沉浮的死亡标签。
“不够…远远不够!”
低吼被灵堂的鬼哭吞噬,唯有青铜盆中血酒“咕嘟”冒起更大的漩涡,似有无数无形的手在底下撕扯。
“大帅——!”副将陈闯撞开半朽的木门扑进来,肩甲一道新裂口汩汩冒着热气,血顺着铁片淌到靴上迅速结冰。“东墙塌口…燕将军带人用马槊硬堵住了!”他声音嘶哑如破锣,瞥了一眼那盆翻滚着死亡标记的血酒,牙关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可北蛮子…北蛮子在塌口墙根下堆了五尺高的柴垛!正泼黑油!要…要火攻焚城啊!”他喘着粗气,指甲掐进掌心才逼出最后抉择:“城门!城门包铁都裂开了!撑…撑不过一盏茶!降旗缓兵暂退…还是…还是…”
“拿酒来!”萧彻猝然转身,三个字冻得能砸穿地砖。
陈闯猛一哆嗦,目光扫过空荡的灵堂,最终钉在角落阴影里:“灵前…灵前只剩…只剩它了…”他踉跄扑过去,抱出一只覆满尘灰的粗陶坛,坛腹一道陈年裂痕犹渗着深褐酒渍。坛口黄泥封印早己发黑,模糊的“御赐”朱砂印如干涸的血痂。
萧彻劈手夺过!黄泥封印在他玄铁护掌下“咔嚓”碎成齑粉!浓烈到刺鼻的酒气混着霉味瞬间喷涌,像是封存了百年的怨毒!
陶坛被巨力掼向青铜盆沿!
“砰——哗啦!!”
瓮声闷响如雷!坛身当空炸裂!无数尖锐的陶片像嗜血的蝙蝠般西射飞溅!坛内混着冰渣、血沫的陈年御酒化作一道猩红瀑布,朝着密密麻麻的灵位牌林当头浇下!滚烫的酒液裹挟着冰粒,泼溅在“李德山”“赵小栓”“王石头”的木牌上,顺着粗糙纹理蜿蜒流下,融化了木牌上凝固的血污,流淌出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的——“血泪”!一块写着“马二狗”的薄木牌被激流冲倒,浸泡在积满酒液和血渣的地面凹陷里,模糊了墨迹,只浮起一层油腻的、死亡的釉光。
破碎的陶片裹着浑浊酒浆滚入青铜巨盆,“滋啦啦——!”刺耳的白烟裹着浓烈的血腥、焦糊、霉酒味猛烈升腾!整个灵堂瞬间被辛辣刺鼻的毒雾灌满!烟雾翻腾中,盆底沉积的污秽被激流掀起——几块碎陶片如沉船残骸般浮起,托着一团暗红粘稠物…
一道幽光,刺破血海!
它悬浮在酒浆漩涡的中心,细若发丝的银链缠绞着一枚泪滴形水玉耳坠。纯净如天湖寒冰的玉色,在污黑的血酒中挣扎出摄魂的澄澈,而玉坠耳针弯曲处,赫然凝固着一道深褐色的、宛如毒牙噬咬的半月形齿痕!陈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这是女将陆芸左耳上的贴身之物!拓跋野铁骑踏破鹰愁涧前哨那夜,她身中十七箭仍死守隘口,尸体被十二匹烈马来回拖拽踏成肉泥…独缺那戴着耳坠的左耳!
萧彻伸出铁甲包裹的手,骨节因极致的暴怒而寸寸绷白,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震颤,伸向那枚在血海中浮沉的莹洁信物。就在冰冷玉面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
“轰隆——!!咔嚓!!!”
仿佛天柱倾折、地维断绝的恐怖巨响从瓮城大门方向炸开!整座城楼如怒涛中的朽舟般疯狂摇晃!灵堂梁上灰尘、断木、冰屑如暴雨倾泻!三万灵牌化作死亡的冰雹噼啪砸落!
“门破了——!北狄入城啊——!”墙外爆发撕心裂肺的、首冲九霄的绝望哀嚎!
萧彻猛抽回手!锋利的耳坠边缘在他食指划开一道深口,鲜血如珠滚落铜盆。“滋——”一道如淬火毒蛇的青烟窜起!他看也未看滴血的手指,铁掌如鹰爪般探入胸前铁甲深处——握住那团比千年玄冰更冷的硬物。
虎符。
墨色陨铁浇铸的狴犴凶兽盘踞符上,兽瞳嵌的两粒鸽血石在幽暗中如凝结的岩浆。但此刻更刺目的是符身——密布刀劈斧凿的深痕,一道几乎贯穿符身的裂口边缘翻卷,而在狰狞的兽爪上,赫然印着一枚干涸如铁锈、指节扭曲变形的暗红色血指纹!那是老王爷萧凛在鹰愁涧断崖,用被北胤金箭射穿、骨裂筋断的残手,死死塞入他怀中时,用尽最后魂魄烙印的滚烫印记!
“大帅!降——”陈闯的嘶吼被涌入的狂风和倒塌的木牌砸碎。
萧彻目眦欲裂!眼底炸开焚灭苍穹的血色狂焰!他将虎符高高擎起,举向灵堂被烟尘遮蔽的穹顶!
扭曲血指纹倒映着窗隙透入的残光,仿佛一团在深渊中燃烧了万年的——寂灭之火!
“以我萧氏千年战魂为引——!”
咆哮声如九天玄雷炸响!音波在狭窄空间疯狂反弹,将所有坠落木牌的撞击声碾得粉碎!
“召北境八千里山河龙魄——!!!”
“嗡呜——!!!”
一股非人间的、颠覆法则的可怖伟力,以萧彻掌心为爆炸核心轰然释放!
青蓝色光焰如挣脱囚笼的凶兽,自虎符三道裂口喷薄而出!
时间!空间!在此刻被绝对冻结!
穿行于灵牌缝隙的阴风,瞬间化为凝固的透明水晶!
漫天砸落的牌位,悬停于半空,倾斜的“张”、“王”、“李”字清晰可见!
青铜盆中沸腾的血酒刹那凝结,竟化作一面光滑如镜、倒映出屋梁的暗红冰鉴!
更恐怖的是听觉的绝对剥夺——城楼爆发的哭喊、火焰吞噬木料的噼啪、城门彻底碎裂的巨响、拓跋野狂笑的余音…一切声音被无形却厚重的死亡巨幕吞噬!灵堂化为真空的死星坟场!
绝对的死寂。绝对的凝固。
唯有那虎符狴犴双目血石亮若地狱开启时泄露的星辰。符身裂纹中奔涌的青蓝光流,如活体毒龙爬上萧彻臂甲,顺脊椎首冲天灵!整个亡灵哭墙上的木牌开始嗡鸣、共振、颤抖!悬停在空中的木牌如同受到无形的巨手牵引,“唰啦”一声!倒飞而回,层层叠叠,精准复位于血泪交织的木架之上!
透过支离破碎的窗棂望去——
城外如黑潮般翻滚的苍狼王旗,瞬间冻结在飘荡的刹那!
抛向城墙的登城梯连同其上狰狞的北胤甲士,化作飞雪中凝固的灰色群雕!
甚至一缕被爆炸震起的细微雪尘,于半空凝成无数剔透的死亡星辰,永恒悬浮!
青蓝光流如退潮般倒卷入虎符!萧彻右臂瞬间血管暴凸如紫黑色虬龙盘绕,喉头翻涌着浓烈的铁锈与内脏灼烧的气息。冻结的世界如镜面般“嗡”一声碎裂!
风啸尖厉回归!凝固的雪尘炸成白雾!
悬停的灵牌“噼啪”如冰雹砸落!
比凝固前狂暴十倍的厮杀声浪、烈火焚城的怒吼、临死的绝叫……死亡交响乐以百倍分贝灌满每一寸空间!
陈闯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凝结血酒的地面,如同狂信的圣徒:“风停了!苍天垂怜…血誓应验了!王爷…王爷英灵庇佑啊…”
萧彻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拉扯刀锯。虎符重如山峦,几乎压碎他的臂骨。他死死盯住血镜冰面倒映的耳坠。方才天地凝滞瞬间,那玉坠竟违背常理浮至镜面中心——泪滴尖锐的玉尖,首首指向虎符兽爪上那枚扭曲的指纹! 仿佛逝者穿越黄泉的控诉。
寒风裹挟着飞雪与焦烟从破碎的门框卷入,带来一阵极不协调的清越鸣啭——
灵堂角落唯一的完整横梁上,悬挂着一只黄金细丝编织、宝石镶嵌的精巧鸟笼。那是监军张德芳珍于性命的玩物。
笼中那只绒毛如新雪的雀鸟,正悠闲用朱红鸟喙啄食一个雕着福寿纹、嵌着红珊瑚的金食罐。罐中滚圆的、金光灿灿的粟米颗颗,却见一粒异常刺眼的霉黑谷粒混在其中。雀鸟尖喙一啄,黑谷碎裂,细微的灰色粉末飘入寒风,散开一股若有若无的腐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