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雪证言
那刺客尸体沉重地砸在冻土之上发出的闷响,像是砸碎了最后一丝残存的侥幸。冰冷的死寂迅速吞没岩石凹陷下的空间,唯余夜风掠过雪坡的呜咽,与那具墨黑皮甲尸体颈项间创口处汩汩流淌的温热血泉在冻结大地上的艰涩前行声。浓稠的血液带着生命最后的热气,在触及刺骨冰寒的瞬间便晕开大团浑浊的黑红粘稠花斑,随即又被超低温强行凝固,形成一片片扭曲狰狞、如同腐败珊瑚的暗红冰壳。
燕凛站在原地,未曾回首。急促的喘息在寒夜里凝结成转瞬即逝的白雾。她右手紧握着那柄冰冷的狭长铁剑,任由一滴浑浊的血珠在染血的剑尖凝聚、垂落、砸在覆盖薄冰的雪地上,溅开一朵微小的、更深的污斑。左手,却在所有人视线死角的宽大衣袖深处,以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微小幅度、极其迅捷地动了一下。那一瞬间的动作细微到了极致,如同毒蛇吐信后闪电般的缩回。袖口深处,似乎响起一声微不可闻、如同冰晶碎裂的轻“嚓”声。一点细微得如同粉尘般的、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碎片,彻底消失在特殊皮质的暗袋深处。她抹去的是剑锋沾染的死亡痕迹?是飞射而出的精钢飞镖的残渣?抑或是……
萧彻缓缓松开死扣在冻土与冰冷鞘身之上的右掌。刺骨冰麻的麻木感与那淬霜匕鞘独特死寂的质感,早己如同烙印般沁入他的指骨掌髓,甚至盘踞到灵魂深处。他将老席抛来、被自己左手攥紧的那块“引雷锥”暗金色圆盘残骸,沉默无言地递了回去。动作平稳得如同递出一杯清水。指尖没有一丝颤抖。
他的目光,如同流淌的冰河,缓慢地滑过短暂的杀戮区域,最终凝固在那具倒毙的墨色皮甲尸身之上。颈间那道细狭却致命的剑创依旧在向外涌冒粘稠血泡,在惨淡月光下折射着不祥的光泽。萧彻的目光并未停滞于此,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观察者的冷静探究,掠过那片区域,最后飘向几丈外——那道在寒风中挺立如霜剑、背对着他们的身影。
目光所及。
一片被方才激烈战斗波及的冻土地面,表面覆盖的薄雪与松散冻土屑己被巨力翻动、掀开。
下方,的坚硬岩石缝隙里,几点极其微弱、却又在月光下格外刺目的冷光碎片,暴露无遗。
碎片!
银白色!
光泽冰冷、锐利!绝非自然冰晶或石片能呈现的特质!
棱角极其规整,如同被打碎的镜面,边缘光滑如同被超高温瞬间熔断凝固!
更致命的是——那银白死金属特有的、拒斥所有生命温度的冰冷光泽……与萧彻刚刚死死按回地底的那个淬霜匕鞘的材质,完全吻合!犹如从同一块母体金属上割裂下来的碎片!
萧彻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仿佛整个肺腑都被瞬间冻结。但随即又恢复了平稳,只是胸腔深处那无形的万仞冰壁,轰然拔升至无垠穹苍!足以封冻天地的严寒,吞噬了所有侥幸与杂念。
他缓缓地、近乎定格般抬起眼帘,沉静而锐利,穿透昏暗的光线与冰冷的距离,投向巨岩凹槽最外侧那道挺立的孤影——燕凛。
残月吝啬的光辉,艰难地穿过岩石边缘的参差缝隙,在那片被暴力揭开真相的冻土边缘投下破碎的光斑。
就在那片暴露的银色金属碎屑旁边!
一片被薄雪覆盖的松软区域!
一个足印!
清晰!
完整!
孤零零地烙印在那里!
足印前端微微向外侧偏移扩散,形成一种独特的弧度。那是人在瞬间爆发巨力、紧急转向或蹬踏借力时脚跟扭转、脚掌外侧猛撑地面形成的独特发力印记!
尺码窄小精致。
靴底花纹独特清晰——是极其特殊的、为了增强冰面抓地力而采用的螺旋交错短棱与中心三点支撑云纹!
制式!风格!每一个细微磨损!
都与萧彻脚下那双踏云快靴上沉稳坚实的踏云纹路截然不同!
那是……
燕凛独有!
全天下独一无二的!
踏雪无痕·踏云靴底!
铁证凿凿!不容辩驳!
几乎在萧彻目光锁定那足印的同时!
老席!如同嗅到血腥的恶狼,那双浑浊得如同蒙尘玻璃珠的眼球,也正带着锥子般的凶厉扫视着战场残留。冷酷的目光刮过那具尸体、刮过散落的几片诡异金属碎屑……最终,如同被磁石吸附的铁钉,狠狠地、不可动摇地——
钉死在了那片踏云靴底留下的印记上!
他那张皱纹深如沟壑、因之前剧痛与愤怒而扭曲的老脸,瞬间僵硬!如同被冻僵的泥塑。刻骨的惊疑瞬间被汹涌喷发的暴怒取代!浑浊眼底骤然燃起熊熊火焰!那是混杂了巨大失望、滔天愤怒、以及一丝被欺骗多年所积蓄的狂暴杀机!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握紧!指节惨白发亮!紧握在手的狭长铁剑剑柄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青筋如同盘绕的毒蛇在他枯树般的手背与手臂上剧烈凸起!那眼神不再是看一个同伴,而是在看一个……必须立即撕碎的、背叛一切的叛徒!
巫颂沉默地收回了图腾重杖。巨大的手掌依旧紧握着杖身,支撑着他因疲惫而微微摇晃的身躯。他那双如同承载着万载风雪重压的深邃琥珀色瞳孔,也缓缓地从扫视荒原的警惕状态收回。目光沉重地,如压着千万斤铅块,落在那片暴露真相的冻土之上——银屑!足印!最后,移向那个背对众人、固执守卫着黑暗与寒风的、清瘦而孤独的身影。那视线里没有老席的狂暴,却蕴藏着一种更加凝重的、如同目睹文明崩塌般的沧桑与复杂难言的悲悯。还有……一丝己然洞悉了结局的了然。这份了然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审判。他唇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表情仿佛比朔风更冷,比冻土更硬。
巨石凹槽下的狭小空间内,气氛彻底冻结凝固!
比永夜更深沉!
比万年冰川更死寂!
比死亡更让人窒息的恐怖疑云!
在萧彻死寂的目光中!在老席燃烧着毁灭怒火的瞪视中!在巫颂那沉重如山的凝视里!
轰然封冻!凝固成万古不化的玄冰坚壁!
淬毒的柳叶飞镖!独特的踏云靴印!散落的神秘金属碎片!所有指向死亡的冰冷细节!
都如同亿万根无形的、淬着寒毒的铁链!
根根穿透坚冰!死死锁钉在同一个唯一的方向!
燕凛!
而那个承受着这三道足以撕裂灵魂的实质性目光的女子。
那个背负着巨大秘密的女子。
那个名为燕凛的女子。
依旧。
背对着这一切。
面对着荒原的黑暗,如同悬崖边的孤松。
她仿佛对外界凝固的滔天压力与致命疑云浑然未觉。
只是微微垂首。
望着身前冻土上那柄斜插入地、凝固着厚厚霜甲的铁剑。
刚才激战后剑身覆盖的寒冰在白冷的月光下,幽幽反射着鬼火似的微光。
她伸出左手。
动作流畅自然。
指腹沿着沾着血冰的铁剑剑脊,极其迅速地、随意地轻轻拂过。
仿佛只是为了拭去上面的霜雪与微尘。
动作轻柔。
指尖稳如磐石。
但在那极其短暂的拂拭过程中,一点更细微的、如同尘埃般闪烁着同样死寂金属光泽的碎屑,随之消失,融入她指腹与袖口的阴影深处,无影无踪。
她能抹去剑上霜雪。
能藏匿致命飞镖的痕迹。
能收回或销毁瞬间掉落的淬霜匕鞘碎片。
但。
她无论如何也抹不掉那冰冷冻土上如同烙印般清晰无比的踏云靴印!
抹不掉身后那三道比万载寒刀更刺骨、比死域罡风更凛冽的目光!
更无法抹去内心深处——
那柄象征着背叛、冰冷彻骨的淬霜匕首在风暴中若隐若现的狰狞轮廓!
那是她灵魂中再也无法冰封的熔岩裂痕!
死寂的空气沉重得如同实质的铅汞。
只有那具倒毙的北胤刺客颈间创口处涌出的温热鲜血,仍在微弱而顽强地发出“汩汩”的声响。
血沿着冻裂的地表缝隙艰难地奔流。
在极致的低温下。
一边扩散。
一边冻结。
蜿蜒曲折。
凝成一条条通向终结的、触目惊心的暗红冰溪。
如同命运的烙印。
刻在死亡的荒原上。
刻在每个人死寂的心田里。
凝固成一个无声的、无可辩驳的——
最终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