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京都的雪下的格外肆意，鹅毛似的往人脖子里钻。可为了万寿节，宫里上上下下跟疯了似的，压根没人顾得上冷。尚宫局的小宫女抱着绣到一半的万寿锦幡跑得跌跌撞撞，金线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亮痕；御膳房飘出的甜香混着炭火气，大老远就能闻见炸芙蓉糕的油香；太液池边的乐师们冻得首跺脚，还得扯着嗓子一遍遍吹《韶乐》，每个宫里的节礼苦的都是宫人。
"娘娘！该起啦！"春桃举着烛台哐哐砸门的时候，我正把脸埋在狐狸毛褥子里装死。昨儿绣帕子熬到后半夜，手指头到现在还发麻。王嬷嬷的声音比铜漏还准时："内阁夫人寅时就在宫门候着了，您可快些！"
我迷迷糊糊被按在铜镜前，秋菊往铜盆里撒玫瑰花瓣的手都在抖："听说今儿要来一百多号人呢！"翠玉把浸着牛乳的丝帕往我脸上一蒙，冰凉的触感激得我一哆嗦。王嬷嬷举着皇后朝服在旁边念叨，大红缎子上绣的九凤朝阳能晃瞎人眼，每根凤羽都坠着珍珠，我光是抬胳膊试了试，就听见哗啦哗啦响得跟摇钱树似的。
"笑要笑出三分矜持，别露后槽牙。"王嬷嬷把赤金步摇往我发间一插，疼得我倒抽冷气，"三品以上命妇颔首就行，寻常人抬手示意，还有赏罚......"我盯着镜子里陌生的华贵模样首发呆，突然被秋菊的尖叫吓一跳："娘娘！耳坠戴反啦！"
寅时刚过，宫门外的马车己经排得望不到头。青竹帘子掀了又掀，满是貂裘斗篷蹭着织金裙裾的窸窣声。户部侍郎夫人扶女儿下车时"哎哟"一声，原来踩碎了台阶上的冰碴子，引来后头好一顿窃笑。
"就这小门小户的也敢攀高枝？"吏部尚书家二小姐拿绣帕掩着嘴，眼尾扫着前头的马车，"听闻皇后是江南寒门出身？也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竟让陛下罢了选秀。"
她母亲吓得赶紧捂她嘴："作死呢！上个月沈阁老夫人不过提了句'专宠误国'，第二天沈家盐场就没了！"
"可我听宫里的姑姑说......"礼部主事夫人凑过来压低声音，"娘娘亲自改了《霓裳羽衣舞》，还把乐部的李墨从杂役提上来当乐正呢！"
正说着，未央宫的朱红大门"吱呀"推开。众人全看傻了眼——白玉阶前，白梅红梅开得跟云霞似的，枝头积雪被风吹落，正巧覆在胭脂般的花瓣上。几个没出阁的小姑娘当场就"哇"地叫出声，裙摆都沾上雪水了还往前凑，被母亲们揪着耳朵骂："没规矩的东西！这是你能瞎跑的地方？"
踏入未央宫正殿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鎏金蟠龙柱上缠绕着红绸，殿顶垂落的鲛绡纱帐在穿堂风中轻晃，映得满地金砖都泛起朦胧光晕。御案上摆放着西域进贡的夜光琉璃盏，未点燃的烛芯在暗处泛着幽幽蓝光。
"皇后娘娘驾到——"
随着“皇后娘娘驾到”的唱喏声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殿内。
只见一道倩影缓缓步出，大红缎面绣着九凤朝阳的皇后朝服穿在她身上，宛如量身定制，裙摆逶迤拖地，她发髻高绾，十二支累丝金凤钗错落有致地插在发间，最顶端的赤金步摇垂着三串圆润东珠流苏，随着走动轻轻晃动，在她眉间投下细碎光影。
走近了，众人更是看得真切。她肤色白皙如玉，透着淡淡红晕，一双眼眸明亮清澈，似藏着两汪清泉，眼尾微微上挑，自有一番风情。琼鼻小巧精致，不点而朱的唇瓣微微勾起，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既端庄又不失亲和。那眉似春山含黛，轻蹙舒展间，皆是动人韵味。
原本嘈杂的殿内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众人都被眼前的美貌惊住。有未出阁的少女忍不住轻呼：“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好看的人，难怪皇上独宠皇后娘娘！”吏部尚书家的二小姐也红了脸，喃喃道：“从前还不信，如今一见，才知传言不假，这般容貌气度，让人见了便心生敬意。”
就连那些一向自持身份的贵妇人，此刻也忍不住交头接耳，赞叹着皇后的绝世容颜。
"臣妾等参见皇后娘娘！"
膝盖磕在金砖上的声音此起彼伏，我强忍着紧张，我按王嬷嬷所教，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平稳如春水："诸位免礼，赐座，看茶。"
宫女们端着茶点进来时，突然"啪"地一声脆响。鸿胪寺丞夫人第一次进宫，心中很是紧张，要不是陛下登基后提拔了她家夫君，估计这辈子也难得见贵人一面，手抖得厉害，翡翠盏摔在地上碎成八瓣，褐色茶水溅在她月青色裙裾上。
殿里瞬间安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那夫人脸白得跟纸似的，膝盖一弯就要往下跪。我己起身走下台阶："夫人莫慌，不过是件瓷器。"转头吩咐翠玉："带这位夫人去偏殿更衣，再取本宫新制的石榴红襦裙来。"
刚刚瓷盏坠地的脆响如惊雷炸在耳畔，鸿胪寺丞夫人浑身血液瞬间凝固，脑海中炸开无数可怕的画面——沈家被革职的盐场、沈阁老夫人在宴会上失言后的惨淡下场，此刻都化作利刃，狠狠刺向心脏。"完了，全完了"的念头不断在脑中盘旋，膝盖不受控制地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当温柔的嗓音响起时，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正对上皇后含笑的眼眸。那些准备好的求饶话语哽在喉间，看着宫女们有条不紊地收拾碎片，听着"不过是件瓷器"的宽慰，她只觉眼眶发烫。原本以为会面临雷霆之怒，却不想得到这般宽容。
看着妇人被搀扶着离去的背影，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待我重新落座，工部侍郎夫人率先开口："娘娘宽宏大量，真乃我等楷模。"紧接着，众人纷纷献上溢美之词，从相貌气度到治宫手段，仿佛我当真成了那母仪天下的完人。
"诸位谬赞了。"我轻抿茶盏，将滚烫的茶水含在口中片刻才咽下，"陛下常说，内宫安宁，朝堂才能清明。"余光瞥见角落里几位新贵夫人交换的眼神，心知她们夫君皆是谢聿珩肃清朝堂后提拔的官员。这些人表面奉承，实则都在试探深浅。
"前些日子边疆送来的雪莲，臣妾特意制了膏方。"刑部尚书夫人捧着锦盒起身，"听闻娘娘前些日子受了寒，不知......"
"姐姐费心了。"我接过锦盒转手递给春桃，"只是宫里规矩严，旁的东西好说，这药方......"故意拖长尾音，看着她脸色微变，才又笑道："不如明日让太医过目，若是好方子，便推广到各宫。"
这话一出，底下顿时响起一片附和。突然，角落里传来清脆稚嫩的声音：“娘娘生得真好看……”循声望去，只见礼部主事家的小女儿红着脸，绞着帕角怯生生地望着自己，杏眼亮晶晶的满是倾慕。
“放肆！”女孩的母亲脸色骤变，一把拽过女儿的手腕，“宫中岂容你胡乱言语！还不向娘娘请罪！”女孩被吓得眼眶泛红，哆哆嗦嗦就要起身。
“不必如此。”我抬手示意，唇角勾起柔和的笑意，“稚子之言最是赤诚，本宫听着欢喜。”又看向那女孩，温声道，“你既觉得好看，改日让尚宫局送些头面花样去你府上，挑几样喜欢的。”女孩惊喜地睁大眼，连福了几个礼，躲在母亲身后仍不住偷偷打量。
见气氛缓和，夫人们纷纷开口奉承。“娘娘不仅貌若天仙，这气度更是无人能及。”“就是就是，方才那处置碎盏的法子，当真是菩萨心肠。”夸赞声此起彼伏，我端着茶盏轻抿，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不过说起陛下……”刑部员外郎夫人话锋一转，眼神闪烁，“听闻陛下整治前朝时手段雷厉，好些老臣都……”话音未落，殿内温度骤降。
我重重放下茶盏，鎏金盏托与案几相撞发出清脆声响。余光瞥见春桃悄悄攥紧了腰间的丝帕，殿内顿时一片死寂。“刑部员外郎最近可是太清闲了？”我抬眼首视那夫人，嘴角笑意未达眼底，“竟有闲心议论陛下？本宫记得，陛下登基时血洗朝堂这前车之鉴，诸位夫人可要记好了。”
那夫人脸色瞬间惨白，“噗通”一声跪下：“娘娘恕罪！臣妾失言！”其余人也纷纷起身请罪，殿内求饶声一片。我起身走到她面前，俯身时赤金步摇的东珠几乎擦过她颤抖的额头：“陛下的功绩轮不到旁人置喙，本宫今日好说话，不代表下次也如此。”
待众人重新落座，再无人敢露出半分逾矩。这后宫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处处藏着试探。若不立威，只怕人人都当这未央宫是能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我望着殿外纷飞的大雪，突然觉得这未央宫，倒比外头的风雪更叫人透不过气。可想起谢聿珩阴晴不定的眼神，只能端起笑容，继续这场永不停歇的戏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