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客运站,比县里的那个大了不知多少倍。
刚一下车,一股子人肉、尾气、烤红薯和劣质汽油混合成的复杂气味就灌满了马厉的肺。
西面八方都是嘈杂的人声,南腔北调,喊着、笑着、骂着,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拍打着这个刚从乡下过来的年轻人。
一个多小时后,马厉站在了一片灰扑扑的红砖筒子楼前。
这些楼看着都有年头了,墙皮斑驳,窗户上晾着五颜六色的衣裳,电线跟蜘蛛网似的在楼与楼之间拉扯着,空气里飘着一股子蜂窝煤没烧透的呛人味道。
这里是马厉之前所在的机械厂的家属区。
厂子效益好的那几年,一口气盖了十几栋这样的筒子楼,统一的红砖,统一的苏式屋顶,楼上楼下跑,一不留神都能跑进别人家去。
按着记忆,马厉七拐八拐,找到了自己之前住的三号楼二单元。
楼道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全靠各家各户门缝里透出来的光亮照明。
空气里那股子熟悉的味道一点没变,是铁锈、剩饭、潮湿被褥和公共厕所的骚臭味儿混合在一起,成了筒子楼独有的“体香”。
马厉深吸了一口,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他摸索着上了三楼,在走廊尽头的“307”门口停下。
他走的时候没退宿,钥匙还揣在兜里。
掏出来捅进锁眼,轻轻一拧,“咔哒”一声,门开了。
屋里没人,一股子沉闷的、带着灰尘的味儿扑面而来。
马厉没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打量着这个他生活了快两年的地方。
还是那个样,靠墙摆着西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中间一张长条桌上堆满了饭盒、破茶缸子和皱巴巴的报纸。
他自己的铺位在最里头靠窗的下铺,被褥还整整齐齐地叠着,上面落了薄薄一层灰。
这里的一切,都还停留在他离开的那一天。
可他,却己经不是原来那个一门心思想着转正提干的工厂学徒了。
他把背包放下,刚想坐下喘口气,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顶着鸡窝头、穿着跨栏背心的瘦高个儿端着个豁了口的搪瓷盆走了进来。
“我操!马厉?”
那人看见屋里有黑影,吓了一跳,等看清是谁,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你小子啥时候回来的?不是说家里有事儿吗,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我们还以为你小子在外头发财,不要我们这帮穷哥们儿了呢!”
这人叫赵卫东,是马厉一个车间的工友,睡他对铺。
马厉站起身,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东哥,刚到。家里事儿多,耽搁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赵卫东把盆往桌上一搁,上来就给了马厉一拳,捶得他胸口闷了一下,
“你可不知道,你走了,咱们车间新来的那个孙子,天天跟周扒皮似的盯着我们干活,妈的,累死个人!你那活儿现在分给两个人干,还天天喊累。”
说着,门外又探进来几个脑袋,都是一个宿舍的工友,听见动静都过来看热闹。
“哎哟,厉子回来了?”
“可以啊小子,看着气色不错啊,是不是偷摸回家娶媳妇了?”
“快快,我这儿还有半瓶‘二锅头’,今儿必须给厉子接风!”
一群人咋咋呼呼地涌了进来,不大的宿舍瞬间被填得满满当当。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着马厉家里的情况,马厉只能含糊其辞地编些瞎话应付过去。
他被这股久违的热情包裹着,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疏离感。
搁在以前,他早就吆喝着跟大伙儿“整点儿”了。
可现在,他看着这些昔日朝夕相处的工友,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别处。
他看见赵卫东的印堂发黑,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晦气,想来是最近走了背字;看见另一个叫刘兵的哥们儿,肩头阳火弱得跟风中残烛似的,估摸着是大病初愈,元气还没恢复;还有那个嚷嚷着要喝酒的,眼窝深陷,眼白浑浊,一看就是酒色过度,精气神都快掏空了。
这些在过去看来再正常不过的“气色不好”,如今在他眼里,都成了清晰可辨的气场和运势。
他甚至能感觉到,整个宿舍楼都笼罩在一股沉滞、疲惫的“气”里,那是成百上千个工人日复一日消耗生命力留下的印记。
师父说得对,城里人多阳气重,可那是大街上流动的阳气。
像这种地方,人虽多,但都是被困在一方天地里的笼中鸟,每个人的阳气都有限,日日被繁重的工作和生活琐事消磨,哪还有什么精纯可言。
“厉子,想啥呢?跟傻了似的。”
赵卫东推了他一把,把一个盛着白酒的茶缸子递过来,
“来,先干一个!”
马厉回过神,接过茶缸,闻着那股刺鼻的酒精味,心里叹了口气。
他端起缸子,装作豪爽的样子,仰头抿了一小口,火辣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烧下去,呛得他差点咳嗽出来。
“行啊厉子,酒量没退步!”
大伙儿哄笑着。
闹腾了半个多钟头,大伙儿看马厉确实一脸疲惫,也就识趣地散了,各自回铺睡觉去了。
屋里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和磨牙声。
马厉脱了外衣,和衣躺在自己那张冰冷的铁架子床上。
床板很硬,硌得他骨头疼。
他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不是那个每天累得沾枕头就着的马厉了。
他能清晰地“听”到,窗外某棵老槐树上传来夜枭不祥的啼叫;能“感觉”到,楼下不知谁家夫妻吵架散发出的怨气;甚至能“嗅”到,一丝极淡的、不属于活人的阴冷气息,正从走廊的某个角落里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那气息很弱,不成气候,或许只是某个枉死工人的残魂,也或许只是筒子楼常年不见阳光积攒下的阴气,对普通人毫无影响。
但在马厉的感知里,却像黑夜中的一点鬼火,分外清晰。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
马厉睁开眼,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明天,先去厂子的人事科把这身皮脱了。
他想。
这地方,终究是不属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