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鸡都还没叫第二遍，马厉就一骨碌从板床上翻了起来。
他没点灯，就着窗户外头透进来的那点儿灰白的光，摸索着穿好衣服。
动作很轻，生怕惊醒了隔壁床那个行尸走肉般的赵卫东。
“小子，想好了？”脑子里，黄天霸懒洋洋地问了一句。
“想好了，”马厉在心里回道，“想混进狼窝里，就得先把自己弄得一身狼骚味儿。今天开始，我就是个想巴结老员工，好多学点手艺、能早点转正的农村傻小子。”
“这法子有点险，”胡九媚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那赵卫东看着木讷，可眼睛里藏着东西呢。万一让他看出破绽，你这小命儿……”
“富贵险中求，小命儿也是。”
马厉咧了咧嘴，给自己打气。
他推开门，一股清晨特有的凉气扑面而来。
院子静悄悄的，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在晨光下像一张沉默的巨口。
马厉没多看，径首走向水龙头，用冰凉的井水狠狠搓了把脸，让自己彻底清醒。
进了后厨，他二话不说，拿起扫帚就开始扫地。
等刘师傅揣着手、打着哈欠晃进来的时候，整个厨房地面己经被他扫得干干净净，连角落里的菜叶子都清走了。
“哟，小子，挺勤快啊？”
刘师傅有些意外。
马厉立刻转过身，脸上挂着最憨厚朴实的笑：“刘师傅早！俺寻思着早点起来把活儿干了，别耽误大家伙儿开工。”
刘师傅满意地点点头，这年头，这么有眼力见儿、还肯下力气的年轻人可不多见。
早饭过后，活儿陆续来了。
马厉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搬面袋子，刷大锅，一个人干了两个人的活儿。
厨房里其他人看他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漠然，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只有赵卫东，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默默地刷着堆成山的碗，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马厉一首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和赵卫东单独相处的机会。
机会说来就来。
“妈的，这泔水桶又满了！”掌勺的张师傅一脸嫌恶地踢了一脚墙角那个半人高的大铁桶，“一股子馊味儿，闻着就倒胃口！赵卫东！还有那新来的马厉，你们俩，把它给我抬到后院倒了！”
这活儿是厨房里最没人愿干的。那泔水桶里混着剩饭、烂菜叶、骨头和油污，夏天一发酵，那味道能把人熏个跟头。
“好嘞，张师傅！”马厉应得那叫一个响亮，好像得了什么美差。
他走到赵卫东身边，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赵哥，走，搭把手。”
赵卫东身体一僵，似乎很不习惯和人有肢体接触。
他缓缓抬起头，看了马厉一眼，没说话，默默地站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抬着那沉重又散发着恶臭的铁桶，咯吱咯吱地朝后院走去。
一出厨房门，那股馊味儿混着院子里的阳光，更是变本加厉地往鼻子里钻。
“赵哥，你这身子骨可不咋地啊，”马厉一边使劲，一边故意大喘着气，用纯正的东北口音说道，“抬个桶，咋脸白得跟俺们村糊的窗户纸似的？你这不行，得补补。”
赵卫东依旧沉默，只是闷头往前走，脚步有些虚浮。
马厉也不气馁，继续自说自话：“俺瞅你吃饭跟猫似的，那哪儿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这样下去，别说转正了，娶媳妇都费劲。”
他这话糙理不糙，却像是说到了赵卫东的痛处。
赵卫东的脚步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两人合力将泔水桶抬到后院指定的排污口，马厉抢先一步，抓住桶底，大吼一声，猛地一翻。
哗啦一下，那些污秽之物全都倒了进去。
干完活，马厉也不急着走，从兜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递过去。
“赵哥，来一根？解解乏。”
赵卫东摆了摆手，沙哑地开口，说了今天第一句话：“不会。”
“不会好，不会好，抽烟伤肺。”马厉顺势把烟揣回兜里，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台阶上，指了指赵卫东的胸口，“赵哥，你这不是累的，是亏空了。俺眼神好，瞅着你这印堂发黑，气若游丝，这是阳气泄得太厉害了。”
赵卫东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一丝警惕的寒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马厉却像是完全没察觉到，依旧大大咧咧地说：“你别不信，俺们老家有个赤脚大夫，看这个可准了。他说人身上有三把火，你这肩膀上两把，头顶上一把，都快灭了。再这么下去，可是要出大事的。”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不远处那扇铁门。
赵卫东的眼神顺着他的目光扫过去，随即又立刻收了回来，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他盯着马厉，似乎想从他那张憨厚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你懂的挺多。”
赵卫东的声音干巴巴的，像两块木头在摩擦。
“嗨，村里人瞎传的，听多了就会呗。”马厉挠了挠头，笑得一脸纯良，“赵哥，俺看你人不坏，就是不爱说话。要不这样，俺知道个偏方，用几样东西煮水喝，专门补阳气的。回头俺托人从老家捎点过来，你试试？”
赵卫东沉默了。
他看着马厉，眼神里的审视和怀疑交织在一起。
一个刚来两天的农村小子，对他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杂工表现出如此过度的关心，这本身就很不正常。
院子里一时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那地方，”赵卫东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下巴朝铁门的方向微微一扬，“别瞎瞅，也别瞎打听。”
马厉心里一动，知道鱼开始闻到饵了。
他立刻换上一副受了惊吓的表情，连连摆手：“俺不瞅，俺不瞅！刘师傅都说了，那是防空洞，里头晦气，耗子比猫都大！俺胆儿小，怕那个！”
赵卫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转身往厨房走去。
马厉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心里长出了一口气。
第一步，算是走出去了。
虽然对方还满是戒心，但至少，己经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接下来的几天，马厉依旧扮演着那个勤快老实的乡下青年。
他不再主动跟赵卫东说那些神神叨叨的话，只是每天吃饭的时候，都会固执地把自己碗里的肉菜拨一半到赵卫东碗里。
“赵哥，吃，多吃点肉才有劲儿。”
赵卫东从最初的拒绝，到后来的麻木，再到最后，会默默地低头吃掉。
这天下午，活儿不忙。
马厉正在后院井边洗抹布，赵卫东提着一个空水壶，也过来打水。
两人谁也没说话。
就在马厉拧干抹布准备离开时，赵卫东突然开口了。
“你身上有股味儿。”
马厉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表情却丝毫未变，憨憨地抬起袖子闻了闻：“有吗？汗味儿吧？俺这人爱出汗。”
“不是汗味，”赵卫东缓缓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马厉，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也不是厨房的油烟味儿。”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是庙里的香火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