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藏真斋里檀香缭绕。
陈阳坐在红木茶台前,正仔细翻阅那本泛黄的《玄阴录》。
秋日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在书页上,给古老的文字镀了层金边。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一行小字,低声念道:“咒术之道,首重心境。心正则咒正,心邪则咒邪。”
他摇摇头,合上书卷,从茶罐里取出几片陈年普洱。
紫砂壶中的水刚煮沸,白雾袅袅升起,茶香渐渐弥漫开来。
“叮铃!”
店门的风铃突然响起。
陈阳头也不抬地说:“抱歉,今天不营业。”
“连未婚妻也不接待吗?”清冷的女声在门口传来。
陈阳手上动作一顿,抬头望去,只见李曌旭一袭白色西装站在光影交界处,修长的身影在地上投下斜长的影子。
她今天没化妆,素净的脸上带着几分倦色,但那双丹凤眼依旧锐利。
“李小姐?”陈阳放下茶匙,有些意外,“稀客。”
李曌旭踩着高跟鞋走近,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她在茶台对面坐下,目光扫过陈阳的白发:“你气色比我想象的好。”
陈阳给她斟了杯茶:“以为我快死了?”
“强行突破地仙桎梏,又承受血咒反噬,”李曌旭严肃地说,“正常人活不过三天。”
陈阳笑了笑,将茶推到她面前:“尝尝,三十年陈的普洱。”
李曌旭抿了一口,皱眉道:“苦。”
“回甘在后。”陈阳又给她续上,“苦尽甘来。”
李曌旭放下茶杯,突然首视他的眼睛:“我是来道歉的。”
“哦?”陈阳挑眉。
“这些年,我对你有些……误解。”她斟酌着词句,“我原以为你和陈山河是一路人。”
陈阳摇头:“不必道歉。父亲确实欠李家太多,我这个做儿子的理应承担。”
“不。”李曌旭突然激动起来,“你不明白!我查过了,你从五岁开始就拜入雾影门,成为诡道仙唯一的亲传弟子。陈山河的那些烂事,你根本不知情!”
陈阳对她的反应有些诧异,但仍平静地说:“血脉相连,因果难断。”
李曌旭从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这是债务免除协议。李家和你,从此两清。”
陈阳没接:“有条件吧?”
“没有。”她把文件推过去,“就当是……我对你的补偿。”
陈阳笑了,白发在阳光下近乎透明:“李小姐,我父亲欠的赌债,从法律上讲,我没偿还义务,何况我也没什么钱。”
李曌旭没有与他争执赌债的问题,只是环顾这间生意惨淡的古玩店,意味深长地问:“这就是你追求的生活?”
陈阳给她添茶:“我觉得现在挺好。”
“挺好?”李曌旭冷笑,“住合租房,开倒闭店,穿旧衣服?这就是雾隐门掌门的追求?”
陈阳不恼,反而问道:“那你呢?锦衣玉食,高高在上,可曾真正快乐过?”
李曌旭一怔。
“我见过太多人,穷其一生追逐名利。”陈阳望向窗外,“可临到头来,最怀念的往往是清晨的一缕阳光,或是一杯热茶的温暖。”
沉默片刻,李曌旭突然问:“你恨你父亲吗?”
“曾经恨过。”陈阳着茶杯,“但现在想想,他只不过是被欲望蒙蔽的可怜人。”
“他给我下咒!”李曌旭声音发颤,“让我二十几年来夜不能寐,生怕错过婚期就暴毙而亡!”
陈阳轻叹:“所以我替他赎罪。”
“你……”李曌旭攥紧拳头,不解地问:“为什么能这么平静?你就不想报复吗?”
“报复谁?一个死人?”陈阳摇头,“仇恨是毒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李曌旭突然站起,在店内来回踱步。她的高跟鞋声在寂静的店里格外清脆。
“陈阳,你知道吗?”她停下脚步,背对着他,“我查过你所有的资料,十二岁通读道藏,十五岁掌握奇门遁甲,二十岁接任雾隐门掌门……以你的本事,完全可以……”
“可以什么?”陈阳打断她,“呼风唤雨?点石成金?还是称霸玄门?”
李曌旭转身,眼中闪烁着不解:“至少不该如此……平凡。”
“平凡不好吗?”陈阳微笑,“道法自然,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李曌旭怔住了。这是《道德经》中的名句,她自然听过,但从陈阳口中说出,却有种别样的力量。
“我不明白。”她重新坐下,“你明明有通天彻地之能,为何甘于……”
“甘于做个普通人?”陈阳接过话头,“李小姐,你见过真正的‘道’吗?”
见李曌旭摇头,陈阳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卷竹简:“这是战国时期的《文子》,上面记载了老子与文子的一段对话。”
他展开竹简,指着其中一段,轻声念道:“老子曰:‘道者,物之所导也;德者,性之所扶也。’”
“什么意思?”李曌旭凑近,发丝垂落,带着淡淡的茉莉香。
陈阳的声音轻柔如风:“道,是万物的本源;德,是顺应本性的修为。修道不是为了凌驾他人,而是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个世界,理解自己。”
李曌旭若有所思。
“就像这杯茶。”陈阳举起茶杯,“它不会因为被皇帝喝过就更香,也不会因为被乞丐喝过就变苦。它就是它,不卑不亢,不增不减。”
李曌旭望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突然问:“那男女之情呢?也是‘道’的一部分吗?”
陈阳的手微微一顿,沉默片刻才回答:“情之一字,最难参透。”
“你从未动过心?”李曌旭首视他的眼睛,“对任何人?”
陈阳眼前闪过西个女人的笑脸,但很快压下这个念头,淡淡道:“情如茶水,过热则烫,过凉则苦。不温不火,方能品出真味。”
“好一个不温不火。”李曌旭讽刺地笑了,“那我们的婚约呢?也是‘不温不火’?”
陈阳正色道:“那本就是个错误。如今咒己解,你我都自由了。”
“自由……”李曌旭喃喃重复这个词,突然苦笑,“陈阳,你知道吗?这二十九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摆脱这个毒咒,可现在它真的解除了,我反而……”
“反而若有所失?”陈阳了然,“就像笼中鸟,关久了,突然打开笼门,它反而不敢飞了。”
李曌旭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心理学上叫‘斯德哥尔摩综合征’。”陈阳微笑,“当然,用道家的话说,这叫‘执念’。”
“所以你觉得我对婚约产生了执念?”
“不。”陈阳摇头,进一步解释:“你是对‘反抗婚约’这件事产生了执念。它成了你人生的重心,一旦失去,自然会感到空虚。”
李曌旭如遭雷击,呆坐良久。
“陈阳,”她终于开口,声音轻柔了许多,“如果……我是说如果,没有这个毒咒,我们会不会……”
陈阳起身走到里间,取出一个檀木匣子。
“这是《天机玉书·上卷》的手抄本。”他将匣子推到李曌旭面前,“当年我父亲只让我看过上卷,记载的多是些奇毒、咒术和机关之术。至于下卷,我也不知下落。”
李曌旭震惊地看着匣子,难以置信地问:“你就这么给我?”
“物归原主罢了,我父亲既然把书抵押给了你李家,就理应是你的。”陈阳平静道。
李曌旭愣在原地,许久才伸手接过匣子,指尖微微发颤。她翻开一叠泛黄的宣纸,上面的字迹工整如印刷,显然是陈阳亲手誊抄的。
“你……”她抬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你真的不要任何回报?”
陈阳摇头:“只希望你我恩怨,从此两清。”
李曌旭突然红了眼眶。
她迅速低头,假装研究手稿,不让他看见自己的失态。
“这上面有些咒术很危险。”陈阳平静地注视着她,“尤其是‘血魂咒’和‘引魔阵’,不到万不得己不要尝试。”
李曌旭点头,突然指着一行小字问道:“这个‘双生契’是什么?”
“一种共生咒术。”陈阳解释,“两人同生共死,一方受伤另一方也会承受痛楚,多用于道侣之间。”
“有意思。”李曌旭若有所思,“比妻血咒文明多了。”
陈阳失笑:“确实。”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突然轻松起来。
阳光渐渐西斜,茶己添了三次水。
李曌旭终于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她突然转身:“陈阳,谢谢你。”
“不客气。”
“我不是指这个。”她指了指匣子,目光柔和,“我是说,谢谢你让我看到了另一种活法。”
陈阳微笑:“随时欢迎来喝茶。”
李曌旭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高跟鞋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街角。
陈阳回到茶台前,发现她落下一方丝巾。他拾起来,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莲花,还带着淡淡的茉莉香。
他摇摇头,将丝巾收入抽屉,继续泡那壶己经凉了的茶。
窗外,一片梧桐叶飘落,正好落在李曌旭刚才坐过的位置。
陈阳望着那片叶子,忽然想起师父生前的话:“阳儿,道法三千,最难修的是‘平常心’。”
他轻轻叹息,将叶子拾起,放入茶壶中。
茶叶与树叶在水中沉浮,渐渐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