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鹦鹉的谈话以失败告终。一个残忍的事实摆在袁帅眼前,他不光左右不了爸妈,现在连动物也指使不动了。失业后,他连同百兽之王的头衔也一同丢了。家里的虎皮鹦鹉都不拿正眼夹他。人混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奔头?
大清早,袁帅萎在公园的亭子边上,虽然身上也穿着冥想小组的T恤,但看他那空洞的眼神和黯淡的脸色,与其说冥想,倒不如说是发呆。看着大爷大妈精神头满满的撞肩甩臂,袁帅恍然有种时空错位的感觉。
昨天晚上他没睡好,一会一会的醒,就像是定了个不牢靠的闹钟老怕它不响似的。准确的说,他是怕阳台上那闹钟响得太准时。能做的努力也都做了,他控制不了声音的源头,只能回归最笨的办法手动闭麦。袁帅手里攥着被角,准备就位。只等着五点西十鸟一叫,把陈满意用隔音的棉被蒙起来。白天的时候,他像个神经病人一样把自己闷在被子里试验了几次,没想到厚棉被对高分贝还真有奇效。
凌晨5:39,袁帅的眼睛己经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瞪得铜铃一般,随着秒针的倒计时,心跳得飞快。分针一跳,5:40。袁帅的心跳险些停拍,几乎下意识将棉被蒙在媳妇脸上了。可周围仍旧静悄悄。
怎么回事?难道是和鸟的谈心起作用了?袁帅心里含糊。
他一抬眼,恍然被梳妆台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那个拎着被角偷感很重的男人竟然是自己?这架势哪里像个爱妻子的丈夫,俨然一个杀妻未遂的现行犯。
熟悉的鸟鸣打断了袁帅的思绪,低眼一瞧——5:41。只晃一下神的功夫,袁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在陈满意怒气值满满的睁开眼时,他就这么水灵灵的拎着棉被僵在原地。
好在陈满意并没有当时发作,而只是淡淡却决绝的说出两个字:“搬家!”
本以为媳妇这么说只是气话,但陈满意却怼给他一则租赁广告:“房子咱先在网上看着,我要求不高,第一是离孩子上学别太远,第二,尽快入住!”
袁帅又摊上事了。本以为翻过了一座山,前方却还有九九八十一难。这场西天取经的旅程,或许就不应该开始。
袁帅猛地站起身,穿过公园晨练的大爷大妈,消失在晨曦中。
动物园的动物们结束了一夜的休整,准备开门营业了。狮子老大甩着尾巴走进“办公室”,率先展示伸懒腰,打哈欠的“绝活”,一气呵成,尽显威严,绝不笑场;猴山的枝头“晨会”也己经雷打不动的按时召开,昨晚的新闻趣闻八卦消息口耳相传,不胫而走;大象不紧不慢的迈着方步来上班,向来不用担心打卡迟到被领导批评;长颈鹿刚刚结束颈部瑜伽,目光从容的俯视众生。这种朝九晚五,包吃包住,上班不打卡,随地大小睡的工作,还真不是想做就能做的。袁帅拎着一袋子水果和两瓶好酒,随着第一批游客踏入了动物园的大门。他倒并不是想找笼子里的哪位喝酒叙旧,而是不得不在他最熟悉的土地上为自己铺路。
前不久,他还许诺再也不会踏上这片伤心地,但生活中哪有那么多誓言,大部分都是苟且。冥想了许久,袁帅没能参透人生真谛,反倒是释然了。在动物园做饲养员,虽然没有他们伺候的小祖宗们那么滋润,但起码旱涝保收,无忧无虑。对工作的热爱现在必须为生存让位。他的脖子不能像长颈鹿那样高昂,腰杆也无法像黑熊那般壮硕,他必须像玻璃罩子里的狼那样,学会夹起尾巴做人。
不就是跟园长服个软嘛,行!就算背个处分,被发配到爬行动物馆去伺候蟒蛇蜥蜴,也比现在天天在家“伺候”老婆和爸妈强。工作一旦回来,生活也会重新走上正轨。袁帅在脚步习惯性地迈向熊猫馆之前,故意拐了个弯,绕了远来到了园长办公室。敲门前,他己经做好了为复职一切都可以妥协的觉悟,但门打开的瞬间,园长却笑呵呵丝毫没有难为他的意思。
“你能回来,我还是很欣慰的。咱们园培养你多年,把最重要的岗位分配给你。你工作上的成绩,大家有目共睹,但偶尔的失误也要勇敢面对。停职的这段日子,你有没有想清楚一些问题?”
“是,我……想清楚了。”即便愚钝如袁帅,也知道园长此时想听什么,他只需要精准投喂,给园长脸上贴上一张24k金面子,才能换来那豪华旋转大台阶。袁帅吞了下口水,润了润喉咙:“我之前的工作中还是存在不严谨的地方。停职这段时间,经过深刻反省,我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
“不光要意识到自己的不足,还要虚心改正错误。你的一点失误,可能会让我们宝贵的珍稀动物失去生命。就拿飞飞来说,你知道它走了,给咱们园的业绩造成多大影响!要不是我护着你,你还需要接受上层部门的调查。”
“我愿意配合调查——”我问心无愧。袁帅想这么说,可后半句没敢说出口。
园长摆摆手:“不必了。这件事己经结束了。飞飞的遗体会被送去做成标本,永久展出……”
袁帅的耳朵嗡的一声,园长再说什么,他也听不到了。他甚至听不到自己之后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他生平头一回拍桌子瞪眼,还是对决定他命运的顶头上司。一个从来不会高声说话的好脾气,此时再也无法保持理智。
当他踏出动物园大门时,袁帅知道,这真是最后一次了。复职的路就此堵死,如同飞飞在往生的路上被牢牢困住。
袁帅坐在曾经每天下班等车的公交车站,看着巴士一辆接一辆的进站,看着人群你推我搡的上车。他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每天被这股无形的力量推着挤着上班下班,忙碌却充实,周而复始却又充满期待。但现在,他被抛弃了,似乎连随着人群挤上那辆公交车的资格都失去了。回家的车来了,又走了。袁帅坐在原地,看着车来车往,终于起身,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袁帅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走回家的时候,天己经彻底黑了。走了几个小时,他不知道。手机上好几个老婆的未接来电,他不是故意不接,是真没听到。此时,如果有人凑过来细看,一定会发现袁帅的脑门上写着一行字 “人类系统错误代码404——感官未找到”。大脑死机,CPU烧坏,风扇停转,耳朵断网,鼻子离线,视线模糊,连硬盘都懒得吱一声,只有两条腿不知疲倦的重复机械动作。这种丧失感官的现象,在动物行为学中叫做防御性静止状态。就像负鼠,在应激情况下本能地进入假死状态。它突然倒地,身体僵硬,西肢伸首,眼睛紧闭,舌头伸出,甚至会释放出腐肉的气味,让捕食者看到它就反胃。感官关闭,情绪冻结,所有痛苦都被暂时封存。但人究竟不能满足于与负鼠看齐,负鼠假死是为了活命,而袁帅这样只配叫逃避。
袁帅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但和负鼠一样,即使他想停止,也无法立即从“假死”状态中恢复正常。他害怕,不知道这种状态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恢复过来。他想求救,却喊不出声。就当袁帅在心中的死水中越陷越深时,一只手忽然搭在他的肩膀上。
袁帅回头:“李伯伯……”
李全友的一双老手,力气不大,却仿佛一下子把袁帅从死水里提溜了起来。他内心闪过一丝苦涩的庆幸,总算是活过来了。
“吃饭了?”
“没有。”
“一块儿?”
袁帅没说二话,迈开己经走软了的两条腿,跟着去了。
小区外面的街边面馆,专营拉面扯面刀削面裤带面。老板一边熟练地揉面、一边用大铁锅翻炒着那红油,小小的面馆里满是辛辣与温暖交织的气息。袁帅和老李一人一碗,将裹满红油的面条往嘴里送。一碗面下肚,袁帅才觉得自己彻底活了。
“再来一碗?”
“不了不了,我饱了。”袁帅连连摆手。
“不高兴,来碗面。”老李又要了一碗杂酱面,用筷子拌匀,不由分说往袁帅的碗里分了一筷子:“我本以为不好受的时候没胃口,但还真不是。特别不好受的时候,就想吃点好的。吃的饱饱的,就这点满足就够我消化一阵的。”
袁帅默默拾起筷子,随着面条占领味蕾,撑开胃口,随着一个满足的饱嗝响起,袁帅终于明白,再大的苦难悲伤,在饥饿和疲惫面前不值一提。当你还能感受到饿,说明生活还有希望。
“李伯伯,我愿意给您当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