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满意在VIP告别厅门口踱步,看着身旁各色人等络绎不绝的赶往告别厅。这些人中不乏西装革履被称为某总的,又或是穿着中山领的夹克衫被称作某主任某处长的,竟然还有从头到脚一身黑,油头墨镜这哥那哥叫着的。
“果然是成功人士,这葬礼排场的不得了!”陈满意自言自语的感叹。老公能有这样一个发小,她不光想不到,甚至还有些想不通。
陈满意无法想象,左右逢源的李鹏飞和蔫不出溜的袁帅小时候是怎么一起撒尿和泥的。
一个在远离人群的动物王国中做百兽之王,另一个则在各色人等的簇拥下飞黄腾达。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人长大后走向两个极端,渐行渐远,却依旧是朋友。
但陈满意却并不怎么喜欢袁帅这唯一一个人类朋友。她坚信男人有钱就变坏,要不当初也不会拒绝追她的众多富二代,嫁给老实巴交的袁帅。
陈满意目光一转,准确地捕捉到了袁帅那耷拉着脑袋老实巴交的身影。在那些穿着得体、面色从容的人群中,他像极了一只被风吹弯了的芦苇,散发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疲态。鹤立鸡群的出众引人注目,蔫不出溜的颓唐也与众不同。精神面貌如此欠佳,致使陈满意一眼就看到了他——或者说,没法不看到他。
袁帅穿着黑西装,低垂着脑袋,茫然的站在人群中,与其说他站在那里,倒不如说是被某种不知名的沉重硬生生压在那里。
陈满意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精致的黑色套裙,真想假装不认识这个人从他身边溜走,但作为妻子又不得不上前挽起他的手臂。
“嘿,你上哪去了,怎么才来?”
袁帅似被吓了一跳。此刻,他的内心脆弱得掉渣,再也经不起一点波澜与惊吓。这是他一天之内参加的第二场告别仪式了。三十多年的人生不说顺风顺水,但起码顺心,可谁能想到这前半生中最悲伤的一天就这样猝不及防与他不期而遇。
袁帅耷拉着脑袋跟在陈满意身后走进VIP告别厅。
李全友的头发一夜之间白了一半,金丝眼镜己然从鼻梁出溜到鼻尖。他从前可不是这副模样。因为儿子的优秀,他的鼻尖总因为骄傲带着点红晕,那副眼镜总是端端正正架在鼻梁上,仿佛是教子有方的象征。儿子去世前还在为他操持六十大寿,五星级酒店,带八十八颗寿桃的蛋糕,连请柬都发出去了,但现在……该来的人是全来了,只是……不该走的人走了。
老李看着灵堂前儿子的大照片有种不真实感:瞧瞧,这么年轻一张脸,多么不协调。那上面明明应该挂着他呀!他真恨不得眼下这是他自己的葬礼。倘若真如此,他绝不悲伤,如果可以和儿子换换,他躺在棺材里或许能笑出声来。
但终究是他要顶着这把老骨头在这里跟前来悼念的亲友握手。他几乎要站不住了,目光涣散,身体打晃,看不清眼前都是些什么人。
“李伯伯……”
李全友颤抖的手被一只大手握住。这只手熟悉有力,带着温度。那一刻,他几乎以为是儿子回来了。李全友飘忽的目光顺着这只手往上移,透过含着泪的眼睛,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鹏飞吗?明明和儿子年纪相仿,个头相当,连声音都有一像,但挤挤眼睛再仔细端详,老李才猛然认清,这不是儿子。
“伯伯,是我……袁帅。”袁帅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他少有的坚定。
李全友一时间竟分不清,是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还是思念模糊了他的理智。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哽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他想抽回手,却又舍不得那握着他手的温暖。那是一种久违的、能让他短暂忘却丧子之痛的感觉。
老李终于止住了短暂的恍惚。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颤声说:“是……是你啊……”
袁帅依旧紧紧握着李伯伯的手。他知道,此时他需要的不是语言不是眼泪也不是同情怜悯,他需要的,在场的谁都给不了。
老李舍不得放开袁帅的手,仿佛这双手是他失去的儿子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
鹏飞也有一双这样的大手,可是手底下的事多,忙,没工夫让爸爸这样握着。现在,老李永远握不住儿子的手了。
“李伯伯,您不要太难过。李大哥他不在了,不是还有我们呢嘛。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有什么事您不要客气,千万别不好意思开口。您就把袁帅当儿子,把我当您儿媳妇。” 陈满意虽然跟老李没见过几面,却显出格外的亲切。
老李从恍惚中抽离,他不舍的松开袁帅的手,伸手和陈满意握了握,强压下眼中的:“谢谢你啊,孩子。”虽然这一会功夫,他己经添了二十几个儿子,十几个闺女,但应聘儿媳妇的这还是头一个。
“来,这是你嫂子……”
袁帅蜻蜓点水似的跟小雪握了下手,眼都不敢抬。陈满意也没心没肺的握住小雪的手,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还在跟人家竞争儿媳妇。
可眼前的这位嫂子似乎也并没有在乎她的失言,而是得体又客气的招呼每一位宾客。或许是因为太过得体,陈满意感觉不到她心里的悲伤,似乎这一切只是走个形式,应付个面子。
“你跟那个小雪熟吗?”
袁帅被陈满意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愣了。
“我?不熟!一点都不熟!”袁帅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好像急于撇清关系似的。
“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什么。”陈满意白了丈夫一眼,目光扫到站在小雪身后捧着手机打游戏的小孩:“那个,是李大哥的儿子吧?”
“是吧,我也没见过。”袁帅经老婆这么一提醒,忽然想到李大哥的儿子就这么没了爸爸,心里又一阵难过。
“你跟他那么要好,跟他老婆不熟,怎么连他儿子都不认得?”陈满意显然对这敷衍了事的回答不满意。
“他很早就把儿子送到国外读书了,小雪……她老婆也在那边跟着陪读。我哪有机会见。”
“头一次见,小雪倒叫得挺顺口!”陈满意又白了丈夫一眼。
袁帅也感受到了老婆的白眼,噤若寒蝉。
但陈满意并没有继续将枪口对准袁帅,而是点点头,好似心中的想法得到了眼睁:“原来是越洋夫妇,聚少离多啊!我早看出他老婆对他没什么感情,要不然丈夫死了她怎么能不哭呢。”
“哭不一定难过,笑也不一定高兴。”袁帅心里难过得很,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那你是有病。正常人可不就是该哭哭该笑笑嘛。”
袁帅很有点自知之明,从不把自己列入正常人的行列,也就不便和老婆争辩。
“你要是死了,我肯定笑不出来。”陈满意一半玩笑一半认真的说。
袁帅心里咯噔一下。瞬间从悲伤抽离到现实——停职的事老婆还不知道,要是让她知道,自己怕是真离死不远了:“你不是总说人生如游戏,就算死也没什么大不了嘛?”
“我死了无牵无挂,你死了我还得改嫁!”
袁帅一口唾沫呛到喉咙里,咳嗽了一阵。
陈满意的人生确实过得如游戏通关般顺利。她从未经历过真正的大事,更别提首面死亡了。爷爷奶奶健在,姥姥姥爷身体倍棒,父母、朋友、爱人,无一缺席,所有爱她的人都围绕在她身边,护她周全。死亡对她而言,遥远又虚幻。
陈满意对死亡的理解仅来源于游戏。在她的认知里,人生不过就是一场单机游戏,所有的困境、低谷、小人、恶棍,都是程序员精心设计的关卡。打怪、升级、通关,一切都有解决方案。即便有时她也会发脾气、怄气、甚至哭鼻子,但这些不过是她用来发泄情绪的技能释放,造成一定的杀伤力后,最终无伤大局。而那些让别人感到崩溃或绝望的难题,在她眼里,只是游戏剧情的一部分——啥都不是事,是事也就一阵。
即便是死亡……死?谁说死了就是“Game Over”?谁又知道死后不能在另一个世界销号重来呢?如果你就此跟她争辩,她便会发出灵魂拷问——你,死过吗?
在场的人都没死过,只有躺在那的李鹏飞最有发言权。
袁帅不敢去看那幅李鹏飞的大相片,似乎只要他不看,就能假装李鹏飞还活着。
他从小没少因为李鹏飞挨打,没少听爸爸唠叨“看人家孩子多优秀”。袁帅从来不是个有多大野心的人,可听多了这些话,心里总会生出点不服气来。他不是没有下过“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超过你”的决心,但没想到,真的到了他“胜过”李鹏飞的一天,竟是以这样令人窒息的方式——李鹏飞死了,而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