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满意生气，也自责，更多的是无措。
袁帅把她拉出去，又给了她一个“我能搞定”的眼神。
她翻江倒海的心里，一下子平静了几分。她信他，觉得踏实。
病房里只剩下张彩婷和袁帅。属于丈母娘和女婿的安静，只要丈母娘不开口，女婿永远没话。但今天再没话的女婿也必须主动出击了。
“妈——”他喊了一声，张彩婷还是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你别给她当说客。”
“我不。她说那么半天都不管用，我没她会说，更不用说了。”袁帅很有自知之明。
张彩婷的肩膀颤了一下，似乎是笑了。
“妈，我是想说，咱们楼下那一窝流浪猫呢？这次回来怎么没看到。”
张彩婷转过身来，叹了口气：“死了一只，另一只也不怎么出来了。”
“应该是搬家了。”袁帅语气笃定。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是动物的本能。一旦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变，让它们觉得不安全了，它们很少死守原地。对它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安全和活下去。动物做任何事的底层逻辑都是趋利避害。这样的例子常有，比如一个家里原本有两只猫，一只突然没了，另一只经常会变得抑郁，不吃不喝，有的甚至也跟着生病。原因就是它们的情感和记忆，总是被原来的气味和习惯牵着。但如果在这个时候，给剩下的那只换个环境，把两只曾经一起生活的那些痕迹慢慢抹去，比如把用过的毯子、猫碗收起来，或者首接带猫去一个新家，猫反而恢复得快很多。没了从前的气息，反而能让它逐渐接受现在的生活，不至于一首困在过去。”
“你这又是给我上课呢？”张彩婷本能的抵触。
“这不是聊猫聊起来了……”袁帅心虚的挠挠头。
“得了，你也别费这个劲了。别管是猫还是别的，我都懂。但是，我不能给你们添麻烦，你们日子也不容易。”
袁帅低下头：“怪我，让满意跟着我受委屈。”
张彩婷一看他这样，反倒觉得自己话说重了：“我倒不是这个意思，现在年轻人上有老下有小的，哪家过得容易啊。我这能走能动的，自食其力，不爱麻烦别人。”
“满意的话您不听，怕给她添麻烦。我的话您也可以不听，怕给我添麻烦。但其实我们俩这样绞尽脑汁的劝您，才是最大的麻烦。”
张彩婷嘴角微微颤了颤，半晌才开口：“明天我就出院了，出了院就没事了。你们回去吧，工作都挺忙的。”
袁帅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张彩婷己经把被子盖上，背过身去了。
他没趣的站了一会，退出病房，掩上门。这次他没能搞定。他本以为只有自己爸妈又倔又硬，但现在知道了，所有的老年人，一上了岁数，就都倔都硬。但这也难怪，他记得曾经看过一篇论文，说的就是“年纪越大，认知越保守”。因为大脑的反应慢了，对危险的识别更依赖记忆和习惯，所以不敢轻易冒险。虽然这论文的研究对象是动物而非人类，但换做人也是一样的道理。他小时候，爷爷家里养过一只老猫，都十多岁了，牙掉了，毛也疏了。但那猫厉害的，谁见了个都得让三分。别说不让摸，它的饭碗你胆敢碰一，它立马给你炸毛。它只让爷爷摸，让爷爷摸头、挠背，换了别人，走路都得绕着，一个眼神不对付它那爪子就得上来刀你一把。但这样的凶猫，却没给袁帅小时候留下阴影。因为爷爷常跟他说“猫老了，老了就韧性。咱得让着它，要不怎么叫尊老爱幼呢？”那时候袁帅还小，他理解了尊老，却不太明白爱幼。他明明是小孩，猫怎么不会爱护他让着他呢？他问爷爷，爷爷就笑。
现在袁帅觉得，人一老，像极了家里那只老猫。对它们来说，一成不变就是最大的安全感。老宅子、老家具、老邻居，哪一样都是心里的“定心丸”，一旦让他们离开，就像猫失了老窝，什么都不适应。
上学的时候，书上讲过，在灵长类群体中，年长个体经常会拒绝新的社会规则，抵触群体结构调整。比如有些年老黑猩猩明知有新族群领袖，也要寸步不让地坚守原有社交习惯，甚至与年轻成员“冷战”很久。这说得不就是爸妈吗？不管是亲爹亲妈、岳父岳母还是楼下的李老头，哪个不是有自己的固执，年纪越大，脾气越大。俗话说“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可真到了六十，才知道‘耳顺’没那么容易，什么道理都懂，就是不想听劝。
最终，耗到张彩婷出院回家，夫妻俩轮番作战，最终也没能劝动。
临走时，陈满意又把冰箱填满了，肉蛋奶蔬菜水果以及干粮，就算她一个月不愿意出门，也理应饿不着。
“我下个月再来，冰箱里的东西必须都给我吃光！”她噘着嘴，皱着眉发号施令。
“你命令谁呢？你是妈我是妈呀？”输了几天液，元气缓过来点，张彩婷的声调比她还高。
还真别说，陈满意确实觉得现在母女俩的身份有点反过来了。妈妈现在像极了小孩，什么都要自己来自己干。生怕别人看不起她，把她当小孩，但越是这样，反倒越像个小孩。
回程的火车上，她的心情就像把孩子独自放在家里外出打工的老母亲，只不过“留守儿童”变成了“留守老人”。她原来从不愿意用“老人”这个词来形容爸妈，但现在她知道，他们真的老了。老到需要儿女操心，这时候她才忽然有了一种必须长大的紧迫感。上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是她初当母亲带孩子出门时，她必须在别的小孩跟她打闹推搡时保护她，在车子经过时牵住她的手。她不能再是那个不计后果的愣头青，因为她身后还站着个小孩。现在，她更不能任性妄为了，她身后又多了一个人要保护。以前，遇到什么事她还可以藏在妈妈身后，但现在，她必须走在前面，给她带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