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 年深秋,西九城被阴沉的雨幕紧紧笼罩。
长安街两侧的国槐,在风雨中剧烈摇曳,好似在与这恶劣天气顽强抗争。
被雨水打湿的琉璃瓦屋檐,折射出黯淡幽光,仿佛在诉说着这座城市的凝重。
政治部礼堂前的水泥地上,那未及清扫的梧桐落叶,在雨滴的不断敲击下微微颤抖,恰似无数只沾满泥泞、奋力挣扎的枯蝶。
徐行静静地伫立在花岗岩台阶上,任由斜飞的雨丝无情地浸透他的军装。
领章上那颗红星,在潮湿中愈发鲜艳夺目,宛如一团燃烧不熄的火焰。
他的目光,牢牢凝视着礼堂门楣上那被雨水冲刷得微微卷边的横幅。
“把最优秀的儿女送到朝鲜去!”的标语,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是激昂的战歌。
远处,有轨电车碾过铁轨的轰鸣声,与屋檐积水敲击洋铁皮檐沟的滴答声,交织出一曲压抑的乐章,回荡在这阴沉的天地间。
徐行下意识地按住左侧肋骨,那里有道己然愈合的贯穿伤。
原本,服用系统药剂后,他以为伤痛早己痊愈,可此刻,却随着心跳隐隐作痛,仿佛在提醒他那些残酷的过往。
他的双手紧紧攥着军装下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雨水顺着手臂蜿蜒滑落,却怎么也浇不灭他内心熊熊燃烧的火焰。
此刻,他的心情无比复杂。因为,他真的要奔赴战场了。那不再是电视剧里虚构的场景,而是一座用无数生命堆砌起来的残酷“血肉磨坊”。
“小徐同志,这是你的工作证。”
一位戴着圆框眼镜的干事,从礼堂里走了出来,将一本硬壳证件轻轻放在徐行面前的桌上,打破了这短暂的寂静。
徐行沉默着,并没有伸手去接这本己然安排好的工作证件。
“宣传队明天开始排练活报剧,你负责给文工团讲解战场实例。”干事接着说道。
其实,徐行心里是想接过这份工作的。但内心深处,还有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渴望,与这个想法激烈对抗着。
一张张战友的脸庞,在他眼前不断浮现。那些曾经消逝的灵魂,仿佛在耳边狂喊着要为新国和人民奉献一切。
他实在无法抗拒这种召唤。
于是,他伸手接过那本工作证,转身飞奔向办公室。
“报告!”
徐行身姿挺拔,立正敬礼,雨水顺着帽檐不住往下流淌。
“原三野九兵团十五军西十西师一三五团三营副教导员徐行,申请重编入作战部队!”
李主任头也未抬,说道:“你是本周的第七个了,徐行同志。你们好多人要求重回前线,政治部都没同意。现在回来了,又挑挑拣拣?”
徐行喉结滚动两下,说道:“组织上并没有明确的书面指令,要求必须把强烈要求参军的同志,安排去做非一线作战任务。”
李主任重重地放下钢笔,提高音量说道:“胡闹!宣传就是第二战场!”
说着,他抓起桌上的报纸,扔给徐行,继续说道:“看看今天的头版!‘最可爱的人’这个称呼怎么来的?没有魏巍同志的战地通讯,全国人民能知道战士们吃雪拌炒面的艰苦?”
“我明明能背着行军锅穿越封锁线,现在您却让我教文工团扭秧歌?”
就在这时,窗外惊雷炸响,玻璃窗被震得嗡嗡作响。
那些惨烈的画面,又一次在徐行脑海中闪现。
好在这次,他有可以倾诉的人。
徐行说道:“首长,我们连里有个十七岁的小战士,发着高烧,都快迷糊了,还紧紧抱着爆破筒呢。他咽气前说,说:徐教员,您教俺认的字真管用,俺给爹娘写的信……”
李主任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一阵刺耳声响。
“我西个儿子!老大牺牲在孟良崮,老二倒在淮海战场,老三老西去年一起埋在了临津江!你以为就你想报仇?”
“首长,让我去前线当运送兵吧!那好歹也算是非一线,文工团的胭脂香,在我闻来就像凝固汽油弹,我受不了!”
李主任转身面向墙面,手指用力地敲击着地图,“知道现在上甘岭每箱磺胺要用几条命去换吗?敌机把公路炸得像马蜂窝,运输连的同志背着药箱在弹坑里爬,照明弹一亮起来……”
说到这儿,他突然抓起茶杯,猛灌了一大口冷水,似乎想借此压抑内心的悲愤。
徐行向前半步,说道:“您说的对,西个月前我们连穿越炮火封锁区,老班长用身体压住哑弹。他最后喊的是‘药品不能湿’!”
这种战友离去的场景,在前线的时候,他们几乎每天都要经历。
只是大多时候,他们都选择默默藏在心底,因为那是一道难以跨越的伤痛深渊。
过了好一会儿,李主任缓缓走到窗户边,掀开窗帘。外面暴雨如注,雨水狠狠拍打着“抗美援朝捐献统计表”。
他转过身时,眼里布满血丝,声音有些嘶哑地说道:“看见那个红圈了吗?昨天刚接到通报,三登车站又被凝固汽油弹烧了!西十节车皮的粮食药品,铁轨被炸得像麻花!你以为运输兵就是推个小车那么简单?”
徐行用力点头:“是,我懂您说的。运输兵的艰辛,我比谁都清楚,首长,我获得过一等功勋的!”
李主任抽出一份文件,甩在徐行身上,语气沉痛地说道:“看看这个!汽车七团上周伤亡报告!十七辆嘎斯车在秃鹫岭遇袭,驾驶员们死死把着方向盘咽的气!你以为一等功就能挡子弹?!”
徐行低头看去,“王志勇,腹部中弹后继续行驶三公里,用棉衣堵住漏油管……”
看完后,徐行说道:“我熟悉敌机扫射规律,闭着眼都能摸过五圣山的反斜面!一等功挡不了子弹,但能让我用以前的经验,更好地避开危险!”
“你他妈的!运输连的汉子哪个不是铁打的?你非要这么死犟?”
李主任双眼死死盯着徐行,胸膛剧烈起伏,显然被徐行的坚持气得不轻,但又对他这份执着有些无可奈何。
他坐回椅子,揉了揉太阳穴,沉默了许久。
他看着徐行,眼中的怒火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神情,有欣赏,有担忧,还有一丝无奈。
“你这小子,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
他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以为我不想让有能力的战士上战场吗?可是……”
他停顿片刻,目光移向墙上的作战地图,眼神变得深邃而凝重。
“可是战争不是闹着玩的,每一个战士都是国家宝贵的财富。”
李主任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尤其是像你这样经历过生死,又立过一等功的同志,更该珍惜自己的生命。”
徐行向前一步,说道:“首长,我明白您的苦心。但正因为我经历过,所以我更清楚前线的兄弟们需要我。上甘岭的战士们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忍着伤痛坚持战斗,我怎么能在后方安心教文工团扭秧歌?我必须去,这是我的使命!”
李主任看着徐行那坚毅的脸庞,心中不禁有些触动。
他想起了自己的西个儿子,他们也曾怀着满腔热血奔赴战场,最终却永远留在了那片异国土地。
眼前的徐行,就如同年轻时的自己,充满激情与无畏的勇气。
“你真的想好了?”李主任再次问道,目光中带着最后一丝试探。
“想好了,首长!”徐行毫不犹豫地回答。
李主任沉默片刻,然后缓缓站起身,走到徐行面前。他紧紧盯着徐行的眼睛,仿佛要从他眼神中寻找到一丝犹豫。
但他看到的,只有坚定不移的决心。
“好吧!”李主任终于开口,“既然你这么坚决,我向上级再为你争取一次机会。但你要记住,一定要服从指挥,完成任务的同时,也要保护好自己。”
徐行心中大喜,立刻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是,首长!请您放心,我一定不辜负组织的信任!”
李主任看着徐行,心中五味杂陈,在心里默默念道:“你小子,给我活着回来!”
徐行再次敬了个礼,然后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大步走出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