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点,吕不韦不禁深深叹息了一声,知道修复彼此间的关系任重道远。
“不敢当。”
随着两人乘车离去,吕不韦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随即迈步进入廷尉府。
夜色苍茫,门旁昏暗的庭院仿佛一个吞噬万物的深渊之口。
在廷尉狱门口,廷尉右监满脸愁云地等候多时。
听到脚步声后,他赶忙快步上前迎接。
“大人,我并非疏于职守,只因不知公子经历过或听说过哪种酷刑。
为了万无一失,故选用了今年出现的新式刑法——凌迟。
此刑少为人知,实属罕见……”
说到后面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显得底气不足。
毕竟,这件事的责任确实无法推诿,但究竟谁会把这么隐秘的消息告诉公子的呢?
“自作聪明!”
吕不韦毫不客气地责备道。
虽说无论采用何种手段,嬴成蟜也必然看得出来,这件事不能完全怪廷尉右监;但这又何尝不是因为他当年弃母子于不顾所致的问题之一。
自已承担的风险,恐怕比这位小小吏员更为严重。
一想到这些,便越发明火上来。
“让你选择剥皮,你却不选;偏偏要选凌迟,你知道凌迟的起源吗?”
廷尉右监陪着小心。
“小的不知道。”
吕不韦冷哼一声,心中不满。
先王曾经对公子说:“倘若一个人的罪恶之深,即便把天下的竹简全部写尽也难以记载,那么该对他施加什么样的刑罚?”
先王前几日与公子提及了商纣王创造的各种残忍刑罚,以为公子会选择如炮烙或滴水酷刑等。
但没想到公子却提到一种名为凌迟的刑罚。
这是先王闻所未闻的一种酷刑,好奇之下询问其意。
公子答道:“此刑法需要切割三千六百刀,不达到此数便无法致命。”
先王赞许公子的说法,并追问为何称之为“凌迟”
而不直接称作“三千六百刀”
。
公子解释说,就像一辆沉重的马车可以在平缓的山坡上慢慢攀登一样,因此用“凌迟”
,取其“缓慢、持续加重”
的意义,将字改作带有严厉惩罚含义的“凌迟”
。
廷尉右 ** 到这一段时瞪大了眼睛,心中十分震撼,他万万没想到,以才德著称并创造出众多奢华物品的公子成蟜竟然还知晓秦国最严苛的刑罚之一——凌迟。
看到廷尉右监一脸诧异,吕不韦不禁暗自得意,并产生一股倾诉的冲动。
想到廷尉右监已是朝中重要的官员,可以成为自已的支持力量,觉得应该与他多聊一些关于公子的事情。
“他对公子了解越深,就越会对秦室忠诚。”
先王初闻此言时同样惊异不已,继而称赞公子具有刚正铁血的作风。
接着遗憾地说:“如果我早知道凌迟这酷刑,定会在白起处斩之前用在其身上。”
公子闻言大惊,质问先王道:“你所说的罪孽深重之人竟是武安君白起吗?”
先王确认点头,于是公子愤然反诘:“究竟有什么罪行能让他说出这样的话?”
先王回应:“赵国降卒四十五万被活埋,这种泯灭人伦的罪责难道还不够重大吗?做出这样的事情的人还有资格称为人吗?”
面对这样的说法,公子勃然大怒,质问道:“你是秦国还是赵国的君主?我对与这样的人对话感到羞耻,简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去。
廷尉右 ** 完这一切后,面色煞白,脑海里不停地盘旋着一个念头。
[公子是如何活着走出来的?这都宽容下来了吗?]
想到这些,他就不得不感叹先王的威严。
这位先王——秦昭襄王——不仅是诸侯们的畏惧对象,在自家臣属中也是如此,废除太后权柄,逐出国境亲眷;自封西方天帝,扣押楚王等人质……这些作为,每一项单独列出都让人咋舌不已。
秦昭襄王不仅敢想、而且做到并且成功完成了一件又一件大事。
谁又能真正违抗先王呢?
即使是功劳再显赫的人能有胜过战功赫赫的白起的吗?
与他关系再亲密的人能及一手扶助先王上位的母亲宣太后吗?
因为不从命,连武安君都被下了死命令;至于宣太后的命运至今仍是个谜,只知道她是次年就去世的,而这都是先王的行为。
吕不韦并没有因此打住话题。
“人人都料定公子死路一条,但是先王却不单未予追究,反倒开怀大笑,亲手抱起了怒火冲天的公子。”
听到这里,廷尉右监半天合不上嘴。
[若非公子果真胆识非凡,何来这生死一刻的幸免!]
[娇贵的富二代,恐怕不会有这样坚强的毅力。
]
直到回神,他才发现眼前的吕不韦早已不见踪影,于是匆忙跑进廷尉狱中。
“吕公,请稍等一等!”
进入刑讯室的时候,仍然那根绑人的木桩静静矗立在那里,只是囚犯换成了另一个身份特殊的刺客。
“哈,快点来呀!乃公皮肤正痒着哩!”
吕不韦连看都不看一眼,什么也没问,直接下令:
“凌迟。”
廷尉右监拿起一把刀刃锈迹斑斑、锋利处已有崩口的钝刀,狞笑着走近犯人。
惨叫声在监狱中回荡。
二十三刀过后,刺客开始大骂。
一百七十八刀后,刺客乞求速死,愿意痛快地结束。
到了三百六十四刀,刺客哀嚎不已,愿意交代一切问题,回答大人任何询问。
吕不韦摆手示意停止。
这位经商六国的大商人面带微笑地说:
“我也有我的主君,我能理解你的想法。
假如我落入敌人之手,也只希望能速死,不愿出卖我的主君。
“因此我不追问你的主君是谁、谁派你来的,为了让你保全名节和忠义之心。
“既然如此,我也希望你坦诚地回答我的问题,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极度痛苦中的刺客愣了一下,接着满心感激地回答: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吕不韦挥了挥手,在案台上摊开竹简,提笔记录下来:
“先谈谈,你的主君给了你什么,使你愿意拼命到这种程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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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还有什么亲人?”
“有妻室名白女,兄弟三人……”
审讯继续进行着,吕不韦多次重复同一个问题,确保所记内容准确无误。
“大人问的所有问题我都已回答完毕,可以让我死了吗?”
绑在刑柱上的刺客眼神中充满了对速死的渴望。
许久没有听到新的提问让他感到不安。
吕不韦轻轻吹干墨迹。
原先空白的竹简已写满文字:
【……家中有妻子名叫白女,有兄弟三人,长兄……】
“我当然会给你一个痛快,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还需要继续审问其他犯人。
“如果他们的供词与你一致,明早我会把你们一起押送到草滩刑场执行 ** ,让民众见证。”
想到当众受刑,刺客愣住了,内心反而更加感恩。
他这个注定一死的人现在只希望留下好名声。
如果在廷尉狱中悄然离世,无人知晓;而在草滩刑场当着无数咸阳人围观时喊出一句遗言,也许他的忠义故事会被广为流传。
或许像豫让漆身吞炭一样,能流芳百世。
于是他赶紧保证:
“大人尽管查问,我说的一句句属实,若有虚言,甘受刀剐!”
吕不韦再次摆手。
吏员给刺客松绑,从刑桩上扶起,带走,还听见他在叫喊声中不断地说道: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行刑的廷尉右监看了一眼左监,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
两人共事多年,见过多的是囚犯的绝望与抵抗,却未曾见过受刑之后真心感恩戴德的罪犯。
真是怪哉!
吕不韦似乎没听到任何感谢的声音,又摊开一张新的空白竹简。
一名新刺客被绑了过来,同样的程序开始了:
“什么都不问了,先来二十刀……”
“我都招!大人我都招!”
“我也有主君,了解你的苦处……”
“多谢大人,小人一定如实作答!”
“说说,你们主君给了你们什么,能让你们这样拼命?”
“十金,还有……”
“嗯,家里还有什么人?”
“家中还有一位老母亲,一位姐姐……”
吕不韦接连审讯了十九人,刑讯室内墙上的两大火把映照得屋内明暗不定。
窗外夜风轻拂,火光摇曳不定,吕不韦的面容也因此变幻无常。
最后一名刺客刚刚离开,新的囚犯尚未带入这短暂的停顿中,廷尉左监送来了一筐新的竹简,并问道:
“吕大人,今日这些刺客暂时不留了吧?”
吕不韦接过竹简铺于桌上,目光落在身旁堆积着的十八卷旧竹简上。
“本官承诺的事情绝不食言,正午一起送去草滩。”
廷尉左监点头称是:“那我去安排人先把 ** 送往麃公处。”
“什么,你说到哪去了?”
吕不韦皱眉,“那是农事府负责的工作,你别越俎代庖。”
“原来吕大人不知,在这里,所有被处决的人都会被送到麃公府邸做肥料。”
闻言,吕不韦手中的毛笔掉落到地上,沾满了鲜血。
他捡起笔,缓缓坐在椅子上,轻描淡写地应道:“那就送过去吧。”
“遵命。”
左监行礼退出去传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