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力并没有死。
或者说,还没有医学上的专业确认!
由于阿力是最后一个被发现的重伤员,他成了救援任务的终极目标,领导发话,一定要千方百计地救活他。
“死人的数字不能再上升!”
震耳欲聋的指示通过现场指挥的高音喇叭,不断地重复播放,
一如多年后我走在湘江市天心阁的街头,反复听到喇叭里播放“凡是让你转入安全账户的都是诈骗,凡是自称法院有人的都是诈骗……”之类的宣传一样,让每个人都绷紧神经、高速运转,一旦发现新的生命迹象,只要有一丝气息就一定要救活他。
阿力赶上了好时代,命运的末班车正向他驶来……
谢英子的伤并不严重,被排除在事故救援的范围之外。
我的肋骨虽疼痛难忍,但也没有人来安慰或问候一声,甚至没有人看我一眼。我看到救援医疗队伍终于向我这边走过来,我挽起衣袖露出擦伤的肉皮,可是他们视而不见,高声问我们:“你们是什么血型?”
“我是O型血。”杨志强回答道。
“去那边排队抽血,血库紧张。”
我也回答:“我也可以献血的,但我不知道我是什么血型。”
“你太瘦了。”救援的人终于关切地看我一眼,“最好是像他这样的,抽个800cc没问题。”
杨志强耸了耸肩,得意地对我笑:“你小子的血没用,献不了爱心。”
“我偏要去献血!我就给阿力一个人献血。”
“没办法,我们这没有专血专用的政策。”救援的人笑着说。
昏迷的阿力已经放在担架上,救援队的女护士熟练地给他扎针输液,然后左右高举着吊瓶紧跟担架向巷子口的救护车走去。我们也跟着担架,后面跟着许多媒体的记者和看热闹的人,大家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阿力。有人问:
“他死了吗?”
“这是第几个了?”
“能治好吗?”
救援队一位穿黑色夹克衫、戴着金丝眼镜、干部模样的男子拦住了紧跟的人群,字正腔圆地大声说道:
“关于死亡人数和重伤人员的救治情况,请大家留意事故善后小组的对外公告,大家要统一口径,不信谣、不传谣、更不能造谣,请大家自律,否则后果自负……
大家不要再跟着,多报道点正能量不好吗——看!我们的救援人员多么英勇、多么认真、多么负责、多么专业……”
他似乎在朗诵诗歌,激情高昂,连篇累牍。
“谁?谁?谁扔的破鞋?”
人群中,一只破旧不堪的球鞋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飞射而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它竟然不偏不倚地狠狠砸在了那位身穿夹克衫的男子脸上!
瞬间,那男子的脸颊上便浮现出了一大块青紫色的印记,像是被谁撕掉了脸皮。
也许是因为这只破球鞋实在太过陈旧,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这股异味顺着空气钻进了男子的鼻腔里。他一边不停地用手捂住自已的鼻子,一边连续不断地打起喷嚏来,同时还时不时地往外吐出一些唾沫,“呸!呸……”
而一直在旁边笔直站立着的那群人,他们似乎一直在等待着某个时刻,好为眼前这位男子鼓掌喝彩。看到男子遭遇这样的意外状况,他们毫不犹豫地行动起来,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冲到男子身前,迅速用自已的身体组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将男子与周围的媒体和群众彻底隔绝开来。
这些人的动作异常娴熟,彼此之间的配合也天衣无缝,对于各自所占据的方位更是把握得恰到好处。他们就好像是经过了成百上千次的精心排练一样,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自然流畅,没有丝毫的拖沓和犹豫。
如此一来,便能最大程度地保障他们心中那位“领导”的人身安全,确保万无一失!
“让领导先走!”
他们在向救护车前进,但更像是撤退。
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喊:
“死了这么多人,谁是罪魁祸首,只有张四海吗?”
“谁批准的违建住房?”
“谁批准的出租房设计?”
“死亡人数真的没有瞒报吗?”
“受难家属怎么补偿?”
“租房客没家了,他们怎么安置?”
……
没有人回答,只有耀眼的阳光给与他们回复:无可奉告!
我和杨志强、谢英子被救援队伍抛弃,与群众一起被隔离在救援小组划定的隔离带之外,只能眼瞅着阿力被抬上救护车,关紧了囚车一般的依维柯。随后,警车开道,救护车呼啸而去。
我感到阿力可能真的要离我而去,泪水再一次涌出。杨志强紧搂着抽泣的谢英子也陪着落泪。他感叹道:
“阿力若是死了也算没白死——有警车给他开道,这么多群众送他,他死得高贵啊!”
“生的卑贱,死的高贵。”我重复着他话的意思。
杨志强似乎被我感染:“这个世上,有的人,生的卑贱,死的也卑贱,有的人,生的卑贱,死的却高贵;有的人,生的高贵,死的却卑贱,有的人,生的高贵,死的也高贵……卑贱与高贵,是注定的吗——阿力说的‘阶层论’也许是对的,”他扭头问我,“我们要是死了,是卑贱地死,还是高贵地死?——我要高贵地死。”
“我肯定是卑贱地死。”我低下头,泪水更多了。
谢英子搂紧了杨志强的腰,幽幽地说:
“高贵与卑贱谁决定的?志强,你要是死了,我就给你办个超级丧礼,让你超级高贵。”
又觉得不吉利,“呸呸呸!什么卑贱不卑贱、高贵不高贵的,我们都会活得好好的,自由自在地过日子,活着就是高贵!”
“阿力可能高贵不了了,他要死了。”我伤心地说。
“人贱命大,不会的。”
谢英子像是满怀心事,趴在杨志强的怀里低声哭泣。
“他们能不能救活阿力?”
谁心里也没底,我的怨气无处发泄,嘟囔着,“他非得送什么肉垫子礼物……”
谢英子被我的怨气触动,擦了擦眼泪,道:“都怪我,心疼什么红烧肉,不然我也不会又跑回去一趟,让阿力兄弟……知道的话,我宁愿我死了也不让你们兄弟受伤。”
杨志强也感受到我的情绪,立刻拉着谢英子的手,对我说:“我们俩献血去了。你在这等阿力的消息吧。”说完就挤出了人群,不见了。
我对天狂喊:“请救救阿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