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猛早就在酒店的后门等候我们，手里拿着餐厅服务员的衣服。
“快点把衣服换了。”他厚实的嘴唇上长满血泡，一只手捂着腮帮子，“这几天忙死，上火。”
他长得很结实，浓眉大眼，圆脸、高鼻梁，矮墩墩的像个冬瓜。他是个健身爱好者，经常凌晨起来在酒店的健身房偷偷健身、游泳，不用花自已一分钱。以前，他在三和混的时候，不修边幅，三个月都不洗一次澡。
今天的他，乌黑的寸头在耳朵两边对称地剔出两块自留地，上面一左一右刻着两个“三”字，显得干练、精神，似乎他天生就是干酒店服务员的料。他戴着耳麦，时不时低头说着什么，神秘而有气质。
“好久不见。”我说。
“好久不见。”他拍着我的肩膀，把我们送到地下室的洗手间，“换好了衣服，直接去餐厅四楼找主管丁慧，脸上有颗美人痣的那个，她负责餐台，今天有你们忙的了。”
“好勒。”
金黄色的服务员衣服刚好合身， 就是脏了点、旧了点，上面还有干枯的番茄汁和酱油的味道，不过都是在不起眼的地方，不伤大雅。
我和阿力像是换了个人，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做着鬼脸。
阿力开心地说：“宴会上有很多美女，今天我们一定会一饱眼福。”
我说：“你别忘了上次的事，这次不要再犯贱。”
上次我们一起去五洲酒店做帮工，新郎新娘给客人敬酒时，阿力捧着酒瓶站在一旁服务。他只顾着欣赏花一样的新娘子，忘记续酒，主持人喊他上前时，他还在做梦，结果把半瓶酒全倒到新郎的西服上。
西服是租专卖柜台的，几十万一套，干洗修复一次要几千元。新郎让酒店赔，酒店说是阿力的个人行为，酒店概不负责，要打官司奉陪到底。
新郎只有报警，帽子叔叔出面认为是民事纠纷，可以协商解决——阿力出一半的干洗费，酒店出一半。
但阿力还是承担不起，情愿被拘留。最后，新娘出面，见阿力可怜，说算了，西服她给新郎买了，不用还给专柜的……新娘是个富婆，新郎是刚刚回国的海归派。
新郎没钱，却好面子，租大牌西服想在婚礼上找回点尊严，谁知被阿力拆穿了他的西洋镜，他应该心里恨死了阿力。
其实，这都是我们的身份惹的祸。
在酒店做日结活，我们有一个很友善的名字叫“帮工”。酒店每逢节假日、重要会议，宴会多，餐厅服务员忙不过来，会招聘一些做日结活的临时工。
帮工没有五险一金，不提供住宿，不包三餐，却与正式员工干的是一样的活，或更累的活，一小时7、8块钱，还不及他们的三分之一。
有时还要交给中介一天几十块钱的中介费，中介说是给酒店主管或领班的管理费，我们都清楚他们是雁过拔毛，是回扣！
餐厅领班丁慧全身套着白色制服，领口扎着彩虹色的丝巾，长腿瓜子脸，额头正中有一颗美人痣，很好认，阿力见到，似乎又犯了色瘾。
“丁……丁主管，” 阿力结巴病一下子回归，更严重，“我……我们负责哪……哪几桌？”
宴会还在筹备期间，每个服务员负责几桌台布铺设、餐具摆放、酒水准备，还要不失时机地给客人倒酒添茶水等等。
看似简单，但主管要求我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服务要到位。要让客人感觉到宾至如归，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随时听候客人召唤，更要主动服务，随时更换菜碟，收拾客人吃剩的残渣、喝剩的酒水，保持餐台摆放的美感。
丁慧正在通过耳麦布置任务，根本没听到阿力具体说什么，但看到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睛放光、脖子青筋暴露，她一皱眉，指了指我们前方的六张桌子，对我们点点头，转身走了。
阿力嘟囔一句：“她怎么不……不理我？”
“你别说话。”
我低头开始摆弄餐台，阿力也意识到自已的问题， 一整天都没有张口，但眼睛一直瞟向丁慧。
丁慧也做了恰当的回应，皱着眉头、眯着丹凤眼，对他多看了几眼，阿力随即像打了鸡血一样，开心地干活，手忙脚乱，差点把餐具摔碎。
不久，我收到胡猛的微信：“让阿力专心点，不然明天别来了。”
这应该是丁慧的正式通牒。
婚礼宴会很庞大，一百多桌，每桌十人，摆满上下两层的会客厅。新郎新娘的势力不小啊，这可能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宴会。
来的人豪车无数，塞满地下五层的停车场。客人们更是珠光宝气，鱼贯而入，谈笑风生，彼此像是多年的伙伴、朋友、亲人。
他们相互拥抱、亲嘴边、亲脸颊、双手合十、抱拳还礼，也有人单膝下跪，行起了大清王朝的“主子，您吉祥”的礼节……
我猜测，新郎新娘的身份非富即贵，要么是来自商界的顶级富豪，要么来自外交界的大拿！
客人落定，开始玩手机、拍视频、晒照片，忙成一团。我和阿力也参与其中，帮他们拍照，摆弄印有酒店logo的花篮，充当客人来过超级五星级酒店现场的不可或缺的关键证人，他们不亦乐乎，我们筋疲力尽，僵硬的微笑似乎要永远挂在我们脸上。
我们盼望着宴会快点结束，快点结束吧，新郎新娘能早点送入洞房，我们也能早点收拾餐台、下班休息。他们却乐此不疲。
“各位来宾，先生们、女士们，ladies alemen……”
主持人在万众瞩目中终于拉开婚礼的序幕，接下来是按照程序举行婚礼，没有什么稀奇的，我们闭上眼睛都知道他会说什么。
倒是在新郎新娘与现场客人互动的环节，两桌一直默不作声、静静坐着、不吃不喝的客人们，引起我们的关注。
这两桌客人，一桌全部是男士，白衣黑裤红袜子，打着绿色的领带，像是在参加葬礼。另一桌全部是女士，绿衣绿裙绿球鞋，每人戴着同款墨镜，抹着猩红的口红，如同的母猩猩，似乎随时要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一切。主持人分别作了介绍：
“左边一桌的男士们，是新娘的男粉丝团，由新娘历年来的男友组成。让我们欢迎她的男友团今天能参加婚礼，欢迎！还有，右边一桌的女士们，是新郎的女粉丝团，由新郎历年来的女友组成，让我们欢迎他的女友团今天也能来参加婚礼……”
宴会大厅里掌声雷动，没有人提出任何异议，也没有人觉得违和。主持人示意大家安静，语调低沉像是墓葬环节的演说：
“今天这两个特殊的粉丝团来参加婚礼，对他们来说是告别也是开始，是对新郎新娘过往爱情的告别，也是对他们自身人生历程的总结与开始，让我们再次感谢他们的亲临现场……接下来，他们会分别给大家带来才艺表演，我们拭目以待。”
听到此，我突然有点想杨志强，他若是在现场的话，一定会大书特书、激情高扬地作诗一首：“啊，啊……”
我会无言以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