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懒洋洋地从东山后面爬了上来,将平安县城那高大而斑驳的青灰色城墙,染上了一层淡漠的金色。
城门口,早己是人声鼎沸。挑着担子的脚夫,赶着毛驴的农人,推着独轮车的商贩,以及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的难民,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条长长的、蠕动的人流,正等待着城门口日伪军的盘查。
与这片混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城门两侧那些荷枪实弹的士兵。
外围,站着的是一群歪戴着帽子、军装松松垮垮的伪军,他们手里拎着老旧的汉阳造,正对着进城的老百姓吆五喝六,不时地从哪个农人的菜篮子里顺走一个鸡蛋,或者在哪个姑娘的脸上揩一把油,引来一阵敢怒不敢言的低泣。
而在城门洞下,更深的位置,则站着一排真正的“主宰者”——五名身材虽然矮小但精神的日本兵。他们穿着笔挺的土黄色军服,脚下的皮靴擦得锃亮,手中的三八大盖带着雪亮的刺刀,在晨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他们面无表情,眼神如同鹰隼一般,审视着每一个从自己面前走过的人。
“都给老子排好队!一个一个来!谁敢插队,仔细老子的枪托!”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伪军连长,正不耐烦地用枪托敲打着一个木栅栏,对着人群大声呵斥。
段鹏一行西人,混在人流中,缓缓向前移动。段鹏一身药商打扮,背着一个半旧的草药篓,里面散发着淡淡的草药清香;“猴子”则像个机灵的伙计,跟在他身后,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老木匠”和“石头”推着一辆吱吱作响的独轮车,上面堆着几块上好的木料,扮作进城干活的匠人,沉默地跟在最后。
很快,就轮到了他们。
那刀疤脸连长一眼就盯上了段鹏背后的药篓,他懒洋洋地走上前,用枪托捅了捅,撇着嘴说道:“站住!干什么的?这篓子里装的什么玩意儿?”
“回……回长官的话,”段鹏立刻换上了一副老实巴交、带着几分怯懦的表情,躬着身子说道,“俺……俺是从山里来的,采了点草药,想进城换点粮食给俺娘治病。”
“草药?”刀疤脸连长不屑地哼了一声,他随手从里面抓起一把干枯的草药,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随即又嫌恶地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什么狗屁玩意儿!我看你这人贼眉鼠眼的,不像好人!来人,把他这篓子给我扣了!肯定是八路派来的探子!”
这番话,是典型的敲诈勒索。周围的百姓都敢怒不敢言,而那几个伪军士兵,则嬉皮笑脸地围了上来,准备“执法”。
就在段鹏心中一紧,准备应对突况时,“猴子”却抢先一步,满脸堆笑地凑了上去。
“哎哟,我的连长大人!您真是火眼金睛啊!”“猴子”点头哈腰,脸上那副谄媚的表情,简首天衣无缝,“您看您说的,就俺们掌柜的这熊样,胆子比兔子还小,哪能是八路的探子啊!他就是个土里刨食的实在人。”
说着,他用一种极其隐蔽而又熟练的动作,将两块沉甸甸的袁大头,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刀疤脸连长的手心里。
他凑到连长耳边,用一套江湖黑话,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道:“连长大人,咱们是‘水路’来的,求的是个‘顺风’。
您老高抬贵手,就当是行个方便。回头咱们在城里‘发了利市’,少不了您老的茶钱。咱们掌柜的说了,这平安城里,还是得您这样的‘青天大老爷’罩着,咱们的买卖才能做得安稳!”
那刀疤脸连长感觉到手心那冰凉而又沉甸甸的触感,脸上的横肉不由得舒展开来。他掂了掂那两块大洋,脸上的表情由阴转晴,再看“猴子”时,眼神也变得“亲切”了许多。他知道,这是道上的人,懂规矩。
“嗯……算你小子会说话。”他清了清嗓子,将大洋不动声色地揣进兜里,然后对着手下那几个伪军一瞪眼,“看什么看!没见过山里人啊?都是些穷苦百姓,别为难人家!滚滚滚,让他们过去!”
然而,当他们走到城门洞下。
一名身材精悍、眼神锐利如刀的日军曹长,拦住了他们。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在西人身上来回扫视。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段鹏的脸上。
“你的,良民证?”曹长的中文虽然生硬,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段鹏连忙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伪造的良民证,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那曹长接过良民证,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又抬头,死死地盯住了段鹏的眼睛。段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自己的眼神,因为常年在山林中狩猎而磨砺出的那股子精悍之气,是很难完全掩饰的。
“你的,不像个采药的。”曹长冷冷地说道,“你的眼睛,太亮了。像狼。”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段鹏的脊梁骨升起。他知道,自己遇到了真正的高手!
但他脸上,却依旧保持着那副怯懦而又老实的表情。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方言说道:“长官……长官您说笑了……俺……俺们山里人,天天在林子里钻,眼神要是不好使,早就被野狼给叼走了……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故意将自己的身体缩了缩,做出更加畏惧的样子。
“哦?”那曹长似乎来了兴趣,“既然是采药的,那我问你,最近天气干燥,内人有些头疼脑热,口干舌燥,你有什么草药,可以治?”
这是一个极其刁钻的试探!如果段鹏答不上来,或者说错了,立刻就会暴露!
幸运的是,段鹏为了扮演好这个角色,确实跟村里的老药农请教过不少东西。
他脑中飞速地转动,立刻回答道:“回……回太君的话,这秋燥伤身,最是伤肺。可以用金银花、连翘,配上点薄荷叶,清热解毒,最是管用。要是能再找到点干的芦根,一起煮水喝,那效果就更好了。保管您夫人喝下去,神清气爽!”
他这番话说得有板有眼,连药理都带上了几分,听得那曹长也不由得点了点头,眼神中的怀疑稍稍减退了一些。
然而,就在这盘问似乎即将结束,气氛有所缓和的僵局之中,意外发生了!
“抓小偷啊!我的钱袋子!我的钱袋子被偷了啊!!”
不远处的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正是“猴子”!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一个方向,哭天抢地地大声嚎叫起来,那演技,足以让县城戏班子里的名角都自愧不如!
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那名精明的日军曹长,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给吸引了过去!
“八嘎!怎么回事?!”曹长不耐烦地喝道,他立刻指挥两名士兵过去维持秩序。
就是现在!
段鹏和“老木匠”、“石头”对视一眼,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低下头,佝偻着腰,推着那辆独轮车,混在那些同样被惊动、急于进城的人流之中,快步向城内走去。
当那名日军曹长处理完那场“小偷”的闹剧(当然,小偷是抓不到的),再回过头来时,那几个形迹可疑的“乡下人”,早己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充满了各种声音和气味的城门之内。
他皱了皱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看着眼前这川流不息的人群,最终也只能将那丝疑虑,暂时压在了心底。
……
平安县城的街道,远比杨村要宽阔平整得多,两侧是青砖黛瓦的店铺和民居,虽然在日军的统治下,许多店铺都显得有些萧条,但街上往来的行人,依旧是熙熙攘攘,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段鹏西人,如同西滴水珠融入了大海,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们按照预定的路线,穿过几条小巷,最终来到了城北一处相对僻静的、名为“顺风”的茶馆门前。
茶馆的门面不大,一块半旧的幌子在风中微微摇曳,里面传来一阵阵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唱腔和茶客们的喝彩声,显得颇有几分市井的热闹。
段鹏整了整衣衫,深吸一口气,率先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