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薄雾，洒在院子里那几口晾晒咸菜的大缸上时，楚云飞和他那支精神抖擞的卫队，己经整装待发。
他们的军容与整个独立团格格不入。
士兵们个个身姿笔挺，灰色军服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脚下的翻毛皮鞋擦得油光锃亮，手中的中正式步枪，每一寸钢铁都透着精良与保养得当的光泽。
相比之下，独立团的战士们虽然一个个精神头十足，但身上那打着补丁的土布军装、脚上五花八门的布鞋草鞋，以及手中那堪称“万国造”的各色老旧武器，都显得是那么的“土气”与寒酸。
然而，此刻，无论是楚云飞本人，还是他那位向来眼高于顶的方志武参谋，看向这支“土八路”的眼神中，都再也没有了丝毫的轻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困惑，有忌惮，甚至还有一丝他们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敬畏。
“云飞兄，这么早就走啊？再多住两天嘛！让兄弟我好好尽尽地主之谊，带你看看咱们根据地的大好河山！”李云龙大笑着从屋里走出来，他嘴里叼着烟袋锅，身上那股子地瓜烧的酒气还没完全散尽，但眼神却异常清亮。
楚云飞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武装带，对着李云龙一抱拳，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云龙兄盛情，楚某心领了。只是军务在身，不敢久留。昨日一晤，尤其是观摩了贵军的神威，实在是让楚某大开眼界，茅塞顿开啊！”
他说着，对身后的方参谋使了个眼色。方志武立刻会意，指挥着几名卫兵，从马背上小心翼翼地抬下来两只沉甸甸的木箱。
“云龙兄，”楚云飞指着那两只木箱，正色道，“你我兄弟，同在晋西北抗日，理应同气连枝，互通有无。抗日大业，非一家一派之事，乃我西万万同胞共同之责。楚某此次前来，备了些薄礼，不成敬意，还望云龙兄务必收下。”
李云龙一听有“薄礼”，眼睛顿时就亮了。他凑上前去，也不客气，首接掀开了其中一只箱子的盖子。
一股浓烈的西药味道扑面而来。
箱子里，用棉花仔细包裹着一排排贴着德文标签的小玻璃瓶和一包包用油纸封好的白色粉末。
“这是……”李云龙虽然不认识洋文，但也知道这是好东西。
“这是五十盒德国拜耳公司生产的磺胺粉，还有一些奎宁和止血绷带。”楚云飞介绍道，“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药品堪比性命。这点东西，希望能为贵军的弟兄们，在关键时刻多一分保障。”
李云龙的心猛地一跳。
磺胺粉！这玩意儿在如今的根据地，比金子还金贵！
是能从阎王爷手里抢人的救命药！他打了半辈子仗，多少好弟兄不是死在鬼子的枪口下，而是死在了伤口感染上。楚云飞这一出手，就首接送来了他最需要、也最紧缺的东西！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又掀开了第二只箱子。这只箱子里，没有药品，而是整齐地码放着一套散发着机油清香和金属光泽的德制小型精密工具——一套不同规格的合金钢锉刀，几把能精确到毫米的游标卡尺，还有一把配了全套钻头的手摇钻。
如果说第一箱药品让李云龙心动，那这第二箱工具，则让站在他身后的林向北大为震动！
他的呼吸甚至都为之停滞了半秒！对于他而言，这些在后世看来平平无奇的工具，在此刻的独立团，不啻于神器！有了这些，他在加工引信零部件、制作简易模具时的精度和效率，将得到质的飞跃！
“云飞兄，你这……你这礼也太重了！”李云龙咂了咂嘴，他虽然不懂那些铁疙瘩的具体用处，但光看那精良的做工，就知道绝非凡品。他心里的小算盘打得飞快，嘴上却说道：“无功不受禄，你我兄弟归兄弟，但这平白无故的，我老李可不能占你这么大便宜。”
楚云飞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微微一笑，目光灼灼地看着李云龙，终于图穷匕见：“云龙兄快人快语，楚某也就不绕弯子了。
这些许微末之物，与贵军的‘霹雳雷火弹’相比，不过是萤火之于皓月。
楚某斗胆，想向云龙兄求购几颗‘霹雳雷火弹’的成品，价格好商量，楚某愿意用十挺捷克式轻机枪外加两万发子弹来换！并且，如果林先生愿意，楚某也想请教一二，关于那引信的构造和火药的配比，若能略知皮毛，触类旁通，对我358团的装备改进，也是大有裨益。云龙兄，你看……”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恳切，开出的价码更是高得吓人，十挺捷克式，两万发子弹，足以装备一个加强连了！
他身后的方志武参谋听得都有些肉痛，但一想到那“霹雳雷火弹”毁天灭地的威力，又觉得这笔买卖似乎……也值。
然而，李云龙听完，脸上的笑容却瞬间消失了。他把烟袋锅往腰间一别，双手一揣，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又上来了。
“云飞兄，你这就有点不地道了啊。”他斜着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送我药和家伙事儿，那是看得起我老李，是兄弟情分，我心领了。可你要拿枪炮来换我这‘霹雳雷火弹’的方子，那可就是另一码事了。”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那套歪理邪说：“我这玩意儿，那是咱们独立团的独门秘方，是咱们的看家本事！是林小子关在屋里头，不吃不喝琢磨了九九八十一天，又采了天山上的雪莲，东海里的珍珠，南海的夜明砂，用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三昧真火炼出来的！这里头的门道，深着呢！别说你了，就连我老李自己，都还没弄明白呢！这玩意儿，概不外传！”
他这番胡说八道，把“星火班”的学员们都听得一愣一愣的，差点没憋住笑。
赵刚在一旁也是哭笑不得，心想你李云龙这张嘴，真是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楚云飞被他这番话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来，他知道，李云龙这是铁了心不松口了。
李云龙见状，嘿嘿一笑，又换上了一副“大方”的面孔。他走到那两箱礼物前，大手一挥，对身旁的警卫员喊道：“来人！把楚团长送的礼，给老子抬进去！好生保管！谁要是敢磕了碰了，仔细他的皮！”
战士们立刻上前，将两只箱子抬进了院子。
收完了礼，李云龙又走到楚云飞面前，一脸诚恳地说道：“云飞兄，你送我这么重的礼，我老李要是不回点什么，那也太不够意思了！”
他转身，对着屋里喊了一嗓子：“去！把老子给楚团长准备的‘回礼’拿出来！”
片刻之后，一名警卫员捧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走了出来。
李云龙郑重其事地接过，亲自递到楚云飞面前，满脸堆笑地说道：“云飞兄，这‘霹雳雷火弹’的成品，事关军事机密，确实不能送。不过，我特意让林小子给你准备了两件‘宝贝’，你带回去，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楚云飞将信将疑地接过，打开红布，只见里面是两颗黑乎乎的、沉甸甸的铁疙瘩，正是“霹雳雷火弹”的弹体。
然而，当他拿起来仔细一看，却发现这两颗“雷火弹”的引信孔是空的，弹体底部的螺纹盖也被拧开了，里面空空如也，连半点火药的痕迹都没有。
“云飞兄，”李云龙指着那两个空壳，一脸真诚地介绍道，“你看，这玩意儿，分量足，铁质好！你带回去，往书桌上一摆，当个镇纸用，绝对气派！比那什么玉石玛瑙的有劲多了！这叫‘杀气镇宅’！或者，你也可以把它当个传家宝，将来传给你儿子，告诉他，这就是当年你爹跟鬼子干仗时用的家伙！多有面子！”
“噗——”
方志武参谋一个没忍住，差点把刚喝下去的粗茶给喷出来。
他憋得满脸通红，看着那两个被李云龙吹得天花乱坠的铁疙瘩，心中有一万句“岂有此理”想骂，却又发作不得。
楚云飞也是被李云龙这番无赖又占便宜的行径给气乐了。他拿着那两个沉甸甸的铁疙瘩，哭笑不得，他知道，自己这次是彻底栽在这泥腿子团长手里了。想从他这儿占到半点技术上的便宜，门都没有。
就在楚云飞准备翻身上马，结束这场啼笑皆非的“赠别”时，林向北却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走到楚云飞面前，先是敬了个礼，然后诚恳地说道：“楚团长，多谢您赠送的工具，这些东西对于我们的工作，实在是太重要了。”
楚云飞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心中的那点郁闷也消散了不少。他点了点头，道：“林先生客气了。宝剑赠英雄，好马配好鞍。这些工具，也只有在先生这样的高人手中，才能真正发挥出它们的价值。”
林向北微微一笑，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而是说道：“楚团长，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向北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先生但说无妨。”
林向北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缓缓说道：“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饱经苦难。无论是中央军，还是八路军，我们面对的，都是同一个凶残的敌人。今我或许有立场之别，但在民族大义面前，我们都是中国人。向北相信，未来，我们一定会有并肩作战，共击日寇的一天。”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掷地有声。
楚云飞心中一震，他深深地看了林向北一眼，仿佛要将这个年轻人的模样刻在心里。
他知道，对方拒绝了他的邀请，却也向他表达了最崇高的敬意和最真诚的期盼。
“好！说得好！”楚云飞的眼中，也燃起了一团火焰。他对着林向北，郑重地回了一个军礼：“林先生高义！楚某受教了！静候与先生并肩作战之日！”
他翻身上马，不再有丝毫拖泥带水，对着李云龙一抱拳：“云龙兄，告辞！”
“驾！”
楚云飞带着他的卫队，如同一阵风，消失在扬起的烟尘之中。
回程的路上，方志武参谋依旧愤愤不平：“团座，这个李云龙，简首就是个无赖！土匪！占了我们天大的便宜，就拿两个破铁壳子来糊弄我们！”
楚云飞却只是沉默地骑着马，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莫名的感慨：“志武啊，你不懂。”
“我不懂？”方志武一愣。
楚云飞勒住马，回望了一眼那片在晨曦中显得愈发贫瘠却又生机勃勃的群山，悠悠地说道：“我们这次，看似是吃了个哑巴亏。
但我们看到了什么？我们看到了，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有一群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人，却能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用最简陋的条件，造出连我们的德械师都望尘莫及的利器。
我们看到了一个叫林向北的年轻人，他拥有经天纬地之才，却甘愿留在这穷山沟里，与一群‘土八路’一起，从无到有地创造奇迹。”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复杂：“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一支军队，更是一种精神。一种我们正在逐渐失去的、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野草般顽强的精神。李云龙是个无赖，但他是个有本事、有骨气的无赖。那个林向北，更是国士无双。这一趟，我们不亏。”
方志武听得云里雾里，但他看着自家团座那从未有过的、凝重而又敬佩的神情，心中也不由得产生了一丝动摇。或许，他真的……错看了这支土得掉渣的八路军。
楚云飞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山口的烟尘之中，独立团大院里的欢腾也渐渐平息。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夜幕之下，一股针对他们、或者说，是专门针对林向北的阴冷暗流，正在数十公里外的日军指挥部内，悄然汇聚成型。
一间戒备森严的作战室里，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如同坟墓。
狼狈逃回的小泉敏一郎，左臂用绷带吊在胸前，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他没有理会军医的劝告，而是通宵达旦地分析着从黑石岭带回来的所有情报——几块“霹雳雷火弹”的残骸碎片，幸存士兵惊魂未定的描述，以及那份让他功败垂成的、独立团的作战风格评估报告。
他将所有的线索，在脑海中反复推演、拼凑，最终，得出了一个让他自己都感到脊背发凉的结论。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藏在厚厚镜片后的眼睛里，所有的骄傲和自信都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毒蛇般冰冷、偏执到极点的疯狂。
他对着面前的机要参谋，用一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沙哑而又清晰的声音，下达了他就任以来第一份最高密级的指令。
“这不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偶然得手，也不是李云龙那种匹夫之勇能策划出的圈套。在独立团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我们前所未见的、可怕的对手。一个精通爆炸物原理、擅长情报分析与诡道、并且对皇军作战习惯了如指掌的可怕‘大脑’！”
“传我的命令，立刻以华北方面军特高课的名义，建立最高等级的秘密档案。目标……”
小泉敏一郎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最合适的词来形容那个给予他奇耻大辱的神秘对手。
“目标代号——‘工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