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风,不是风,是刀子。卷着沙砾和碎雪,一刀刀割在脸上,割在早己冻得麻木的心上。
长长的流徙队伍在苍茫的雪原上艰难蠕动。脚镣和枷锁摩擦着,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哗啦——哗啦——”声。
队伍最前头,贾赦和邢夫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挪着。贾赦那身象征着一等将军身份的锦袍早己被扒去,换上了一件破旧肮脏、看不出本色的棉袄,空荡荡地挂在他骤然垮塌的身架上。他目光呆滞,仿佛灵魂早己被抽离,只剩下一具躯壳凭着本能拖行。
贾琏落在队伍稍后。沉重的木枷磨破了他细皮嫩肉的脖颈,血痕混着污垢结了痂,又冻成紫黑的硬块。他佝偻着腰,曾经的风流倜傥被无尽的疲惫和绝望碾得粉碎,脸色灰败如土。
他下意识地伸手,隔着单薄破烂的囚衣,摸索着贴肉藏着的那件东西——一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休书。王熙凤的休书。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倏地钻进他混沌的脑海。尤二姐!他猛地顿住脚步,枷锁牵动,勒得他一阵窒息般的呛咳。他惶急地在队伍里张望,目光扫过一张张同样麻木绝望、同样蓬头垢面的脸。没有!那张娇怯怯、总带着几分媚意的脸,不见了!
“二姐!尤二姐!” 贾琏嘶哑地喊出声,声音被风撕扯得破碎不堪。无人应答。只有风声和镣铐声。
他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僵在原地。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哆嗦着,不顾一切地伸手入怀,在囚衣最里层那个隐秘的夹袋里摸索——那是他最后的一点指望!当初抄家混乱,他趁人不备,将几件最值钱的金玉小件和一小叠银票,塞进了这个夹袋,贴身藏着,准备流放路上打点用,更是他日后苟延残喘、甚至东山再起的最后本钱!
空了!
那隐秘的夹袋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粗糙的布纹!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从贾琏喉咙里爆发出来,盖过了风声和镣铐声。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跑了!她跑了!卷了钱跑了!” 贾琏双手死死抓住枷木,额头青筋暴跳,目眦欲裂,对着茫茫雪原发出绝望的嘶吼,“贱人!我为你…为你休了凤辣子!我为你…把她的心都戳烂了啊!你…你怎么敢!怎么敢——!” 那吼声带着血沫,充满了被彻底背叛的疯狂和难以置信的痛楚。
队伍里,形容枯槁的邢夫人正被推搡着踉跄前行,听到贾琏这撕心裂肺的哭嚎,猛地转过头。她那双曾经养尊处优、如今却只剩下怨毒和浑浊的眼睛,死死钉在跪在雪地里崩溃的贾琏身上。干裂起皮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积压了太久的怨毒、不甘和绝望,如同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猛地爆发出来:
“报应!都是报应!贾琏!你这黑了心肝的孽障!为了个下贱的粉头,你把凤丫头逼走了!把巧姐儿也带走了!那是我们大房的嫡长孙女啊!” “你为了那狐狸精,闹得家宅不宁,打老婆休发妻!现在好了!什么都没了!连那狐狸精也卷了你的命根子跑了!活该!这就是你的报应!老天爷看着呢!看着你们这些黑了心的东西遭报应!报应——!” 她越骂越激动,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着贾琏,浑浊的老泪混着鼻涕一起流下,在冻僵的脸上纵横交错。
押送的兵丁不耐烦地咒骂着,挥起粗糙的皮鞭,狠狠抽在刑夫人和贾琏背上:“嚎什么丧!快走!耽误了路程,爷的鞭子可不认人!”
皮鞭抽打在早己破败不堪的棉袄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刑夫人一个趔趄,咒骂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痛苦的呜咽。贾琏被鞭子抽得身子一歪,却依旧死死跪在雪地里,没有起来。
他摸索着,再次从怀里掏出那张休书。纸张冰冷,边缘己经有些磨损。他颤抖着,用冻得僵硬的手指,一点点,一点点展开。
那熟悉的、带着凤姐儿特有的凌厉风骨的字迹,刺入他模糊的泪眼:
「…琏二爷既视妾如敝履,甘为娼优所惑,弃糟糠如仇寇,妾心己死,恩断义绝…自此一别,生死陌路。唯愿二爷…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西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心里。当初凤姐将这纸休书摔在他面前时,那惨白如纸的脸,那决绝冰冷、再无一丝波澜的眼神,还有那句如同寒冰坠地的话,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他耳边:
“贾琏,你今日弃我母女如敝履,他日莫要后悔!这世上,最暖不过人心,最冷也不过人心!你捧在手里的,未必是宝!你弃之如敝屣的,未必是草!总有你肠子悔青的一天!我王熙凤,带着我的巧姐儿,离了你贾家的门,便是天高海阔!你…好自为之!”
那声音,那眼神,那决绝的背影…此刻化作无数把烧红的尖刀,在他心窝里反复捅刺、搅动!比脚镣更沉!比枷锁更痛!比这塞外的风雪更寒彻骨髓!
“噗——”
一口滚烫的、带着腥甜的铁锈味的血,猛地从贾琏口中喷出。
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上半身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雪地里。那张休书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飘在染血的雪上。
后悔?后悔有什么用?后悔是这世上最廉价的东西,如果贾琏还是当初意气风发的连二爷,那么王熙凤此生都是个弃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