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请安回来,己是巳时三刻。紫禁城的天空是西西方方的铅灰色,宫墙夹道幽深漫长,黛玉穿着亲王福晋规制的石青色缂丝团凤吉服,步履沉稳地走在前面。紫鹃和雪雁捧着赏赐的锦盒,紧随其后,垂首屏息,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有的、属于深宫的肃穆与压抑,就在此时,斜刺里一条更窄的夹道中,也转出一行人来。
当先一人,身形纤细,穿着半旧不新的藕荷色宫装,外罩一件略显单薄的青色比甲,发髻上只簪着一支素银簪并两朵小小的绒花。她低着头,脚步匆匆,手里似乎还捧着一卷书册。正是薛宝钗。
她身后只跟着一个小宫女,低眉顺眼,形容尚小。与黛玉这边亲王福晋的仪仗相比,显得格外寒素伶仃。
两拨人在这寂静的宫苑里不期而遇,脚步俱是一顿。
宝钗显然也看到了黛玉。她猛地抬起头,那张素来端方从容的脸上,此刻清晰地写着猝不及防的惊愕,以及一丝飞快掠过的、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黛玉身上那象征着亲王正妃无上尊荣的石青缂丝吉服,短短一瞬,眼底翻涌过太多情绪——震惊、恍然、一丝难以掩饰的艳羡,最终都沉淀为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燃烧。
她几乎是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微微侧身,对着黛玉的方向,端端正正地屈膝行了一个宫礼,姿态无可挑剔,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刻意拉开的、属于低位嫔妃的恭谨:
“嫔妾答应薛氏,请雍亲王福晋安。”
“薛答应不必多礼。”黛玉道。眼前的宝钗,褪去了所有在贾府时的圆润光华,瘦削了些,也变得更加内敛了些。
就在此时,另一侧通往御花园的月洞门处,也传来一阵略显杂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啜泣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几个形容憔悴、穿着三等宫女服饰的嬷嬷,簇拥着一个穿着明黄色贵妃常服的身影,正从御花园的方向缓缓走来。那身影脚步虚浮,身形比记忆里消瘦了许多,宽大的贵妃服制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正是元春。
她脸上脂粉厚重,却依旧掩不住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愁苦与惊惶。她并未看路,眼神空洞地落在前方不知名的某处,手里死死攥着一方揉皱了的明黄帕子,上面似乎还沾着泪痕。一个老嬷嬷正低声劝慰着什么,她却恍若未闻,只是肩膀微微耸动,发出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这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省亲时“榴花开处照宫闱”的雍容华贵?分明是一个被惊惧和绝望彻底压垮了的、深宫里的可怜人。
宝钗也看到了元春。她行着礼的身姿纹丝未动,只是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那眼神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冷嘲,随即又归于死寂的平静。
元春一行人走近了,自然也看到了站在路中的黛玉和宝钗。元春空洞的目光扫过黛玉身上那刺目的亲王福晋吉服,又扫过屈膝行礼、身份卑微的宝钗,她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狠狠刺痛了!那张被愁苦笼罩的脸上,瞬间扭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有难以置信的震惊,有被比下去的难堪,更有一种如同看到救命稻草般的、病态的急切!
“玉……玉儿?!”元春的声音嘶哑尖利,带着哭腔,她竟踉跄着几步冲过来,完全不顾贵妃仪态,一把抓住了黛玉的手臂!力道之大,让黛玉微微蹙眉。
“玉儿!是你!真的是你!”元春死死攥着黛玉的衣袖,泪从脸上滚落“你如今是亲王福晋了!你……你快帮帮我!他们……他们要杀我!宫里到处都是眼睛!到处都是刀子!我……我活不下去了!玉儿,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看在老祖宗的份上,你求求西爷!求求皇上!放我出去!让我回家!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回家!”她语无伦次,声音充满了歇斯底里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