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被小厮们半抬半拖地弄回了怡红院,如同一具被抽空了魂魄的躯壳。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瘫在炕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花纹,脸上泪痕未干。
麝月和秋纹忍着惊惧和心疼,带着哭腔低声劝慰:“二爷……您别这样……”“二爷,您说句话啊……”
宝玉毫无反应。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两行冰冷的泪水无声滑落,没入鬓角。他用沉默和彻底的放弃,将自己封闭起来。外面的世界,那些被发落的丫头,她们的生死,她们的哭声……他听不到了,也不敢再听了。撒手不管,是他唯一能做的、懦弱的自我保护。晴雯两步跨到榻前,声音压得极低,却每个字都淬着冰:“二爷!她们被拖出去了!像扔块破布似的!您就……这么躺着了?”她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刀子似的剐着锦褥里那个鸵鸟般的头颅,“平日里姐姐妹妹叫得亲热,花啊朵啊捧上天!到了真格儿上,您连太太的门槛都迈不过去么?”
宝玉的身体在她尖利的诘问下绷紧了,像一张拉到极限又骤然松脱的弓,只剩无声的颤抖透过薄薄的夏衣传来。他依旧没有抬头,没有应答,仿佛沉溺在另一个无法被打扰的、由绝望和无力编织的茧房里。
外间,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侥幸未被波及的晴雯、麝月、秋纹、碧痕等人聚在一起,个个脸色惨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后怕,以及一种深刻的、冰冷的悲凉。
“袭人姐姐……西儿……芳官……”秋纹捂着脸,压抑地啜泣起来,“她们……她们会怎么样啊?太太……太太好狠的心……” 袭人被打板子“滑胎”的恐怖景象虽被严密封锁,但被拖走时的惨状和无声的囚禁,足以让她们猜到最坏的结果。
麝月紧紧攥着帕子,指甲掐进掌心,声音发颤:“连二爷……连二爷去求情都……” “二爷都……都求不动太太……”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人心中积压的恐惧和绝望。
一首沉默的晴雯猛地抬起头。她那双平日里顾盼神飞、带着几分傲气的凤眼,此刻却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充满了刻骨的失望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
“求?”晴雯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瞬间割破了压抑的空气,字字清晰,带着前所未有的嘲讽和悲愤,“他拿什么求?磕着头?流着血?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像个……像个摇尾乞怜的狗?!”
她的话像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麝月等人惊愕地看着她,想阻止这“大逆不道”的话,却被她眼中的光芒震慑住。
晴雯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众人,望着窗外死气沉沉的庭院,肩膀微微颤抖,声音却越发冷硬:
“这就是我们豁出命去伺候的主子!这就是我们以为能倚仗、能替我们说句话的‘凤凰蛋’!平日里姐姐妹妹叫得亲热,赏个果子、给个笑脸,好像多看重我们似的!可到了真章上,到了太太动怒的时候,他除了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除了……除了撒手不管,躲起来当缩头乌龟,他还能做什么?!”
晴雯猛地转过身,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和鄙夷:
“保护我们?呵……他连自己都护不住!指望他?不如指望这园子里的石头开花!袭人跟了他多少年?为他……为他做了多少?到头来是什么下场?!西儿、芳官,不过是平日里陪他说笑几句,又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太太一句话,说发落就发落,说打死就打死!他呢?除了把自己弄得一身伤,趴在炕上装死,他还能怎样?!”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着每个人的神经,也抽碎了她们心中最后一丝对宝玉的幻想和依赖。是啊,平日里宝玉待她们是好,可这“好”是那么脆弱,像精美的琉璃盏,在真正的风暴面前,一碰就碎!他的温柔,他的痴情,在绝对的权力(王夫人)和家族规矩面前,一文不值!连他自己都是砧板上的鱼肉,又怎能护住她们这些依附的浮萍?
“兔死狐悲……呵,我们连兔子都不如!”晴雯的声音带着一种彻悟的悲凉,“兔子急了还能蹬鹰,我们呢?我们就是那案板上的肉!太太今天能发落袭人、西儿、芳官,明天就能发落我,发落你们任何一个!只要她看着不顺眼,觉得我们‘狐媚’了、‘带坏’了她的宝贝疙瘩!”
她走到自己平日做针线的笸箩前,里面还放着给宝玉绣了一半的香囊和一件需要缝补的雀金裘。她拿起那件华贵无比、却象征着她们这些“玩物”命运的雀金裘,手指抚过上面被火星燎破的小洞,眼神冰冷,嘴角勾起一丝讽刺的弧度。
“心比天高?”晴雯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这吃人的世道,“命……终究是下贱丫头的命!” 她猛地将雀金裘连同针线笸箩一起,狠狠扫落在地!针线、布料、剪刀散落一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麝月、秋纹等人看着散落一地的针线和华服,看着晴雯决绝挺首的背影,再想想生死未卜的袭人等人,一股巨大的寒意和同病相怜的悲戚瞬间攫住了她们。她们默默地低下头,无声地流泪,心中那点对宝玉的温存和对未来的微末期盼,也随着晴雯那扫落的针线笸箩,彻底碎裂、消散。
怡红院内,一片死寂。宝玉在里间无声地沉沦,丫头们在外间心死成灰。曾经欢声笑语、充满了旖旎情思的“温柔乡”,此刻只剩下绝望的冰冷和兔死狐悲的悲鸣。晴雯眼中那簇冰冷的火焰,不仅烧尽了她自己的幻想,也点燃了其他丫头心中那份迟来的、残酷的清醒——在贾府这艘即将倾覆的巨轮上,她们这些依附的藤蔓,唯一的命运,就是随着腐朽的船体,一同沉入冰冷的海底。而那个她们曾仰望的“凤凰”,早己折断了翅膀,自顾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