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血腥、硫磺的刺鼻气味,混杂着冻土被灼烧的焦糊味,如同浓稠的毒雾,死死压在界桥西侧土丘的上空,沉甸甸地灌入每个人的肺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窒息感。土丘上,简陋的木质望楼在风中发出吱嘎的呻吟,望楼下,临时挖掘的浅壕和堆积的土袋构成了前军指挥部脆弱的屏障。
田豫站在望楼边缘,一身半旧的皮甲溅满了泥点和暗红的血渍。他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锐利,如同淬火的钢针,穿透弥漫的硝烟风雪,死死钉在界河对岸那片如同沸腾熔炉般的袁军阵地上。寒风卷起他额前散乱的发丝,露出紧锁的眉头和紧绷的嘴角。
“将军!左翼!左翼快顶不住了!”一个浑身浴血、头盔歪斜的军侯连滚爬爬地冲上土丘,嘶声哭喊,“袁军的弩箭太密了!兄弟们……兄弟们死伤惨重!袁绍的‘大戟士’在推盾墙!压上来了!”
田豫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木栏上!指节瞬间破皮渗血!他死死盯着对岸袁军阵中那一片片如同钢铁森林般竖起、在火光中闪着寒光的大戟,还有那如同毒蜂般不断升起的密集弩箭乌云!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袁本初……这是要毕其功于一役!用大戟士的钢铁洪流,配合强弩的毁灭箭阵,彻底碾碎他的左翼!
“将军!箭!箭快打光了!”另一个传令兵跌跌撞撞跑来,声音带着哭腔,“辎重营的箭车……还没到!兄弟们……兄弟们快没东西还手了!”
田豫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土丘下那条被硝烟和风雪笼罩、如同地狱入口般的来路!辎重营!那该死的箭矢!难道……
就在这时!
“报——!!!”一个浑身沾满泥雪、如同从地狱血池里捞出来的身影,连滚爬爬地冲上了土丘!正是那个络腮胡骑尉!他头盔不知丢在了哪里,脸上布满血污和燎泡,一只胳膊无力地耷拉着,显然受了重伤。他几乎是扑倒在田豫脚下,嘶声吼道:
“将……将军!箭……箭车到了!五车!全……全到了!”
田豫眼中猛地爆发出希望的光芒!他一把抓住骑尉的肩膀:“在哪?人呢?!”
骑尉艰难地抬手指向土丘下方那条死亡通道的尽头,声音因剧痛和激动而扭曲:“在……在下面……推……推上来了……公孙……公孙家那小子……带人……硬推上来的……死了……死了好多人……”
田豫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风雪硝烟中,土丘陡峭的斜坡上,几个渺小、褴褛、如同血污里滚出来的身影,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肩膀死死抵着一辆千疮百孔、轮子都变形了的辎重车,一寸一寸、如同蜗牛般朝着土丘顶部拱上来!那车沉重无比,每一次挪动都发出木头不堪重负的呻吟。拉车的牲口早己不见踪影,车尾,一个身材壮硕、半边脸肿得老高、左手缠着渗血破布条的汉子(李虎)双目赤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用肩膀和整个身体顶住车板,脚下蹬起的泥雪混合着暗红的冰渣!车旁,一个瘦小得几乎被车身挡住的身影(柱子)同样用肩膀死死顶着车辕,小脸憋得发紫,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胸口的旧伤,痛得他五官扭曲,却死死咬着牙,发出无声的嘶吼!
而在这亡命推车的队伍最前方,一个单薄的身影正背对着土丘,用肩膀死死顶住一根撬棍!撬棍深深插在沉重的车轴下!他每一次发力,撬棍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弯曲声!整个身体如同拉满的强弓,绷紧到极限!破烂的衣袍被汗水、血水和泥雪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单薄却异常坚韧的脊梁!正是公孙越!
他们身后,那条通向土丘的死亡斜坡上,散落着另外西辆辎重车的残骸——或被箭矢射得解体,或倾覆在深坑里,旁边是更多倒在血泊泥泞中、再也无法爬起的尸体。
“快!快上去帮忙!”田豫瞳孔骤缩,厉声嘶吼!他身边的亲兵立刻如同猛虎般扑下土丘!
有了生力军的加入,那辆如同移动墓碑般的箭车,终于发出一声沉重的呻吟,被连推带拽地弄上了土丘顶部,停在望楼旁边。沉重的车身猛地一顿,溅起一片泥雪。
李虎和柱子几乎在车停稳的瞬间就彻底脱力,如同两滩烂泥般瘫倒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李虎那只溃烂的手无力地摊在泥雪里,鲜血和脓液不断渗出。柱子蜷缩着,剧烈地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带出血沫。
公孙越缓缓松开撬棍。他站首身体,身形微微晃了一下,脸色苍白得如同金纸,汗水顺着鬓角不断滑落,在布满烟灰和血污的脸上冲出几道沟壑。他抬起手,用同样沾满泥污血渍的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瘫倒的李虎和柱子,最后落在田豫身上。那眼神里没有完成任务后的激动,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将军,”公孙越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清晰地穿透了战场的喧嚣,“五车箭矢,抵达一辆。其余……损毁途中。”他微微躬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板的、属于军人的简洁。
田豫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瞬间扫过公孙越和他身后那群如同从血池地狱里爬出来的残兵。那辆箭车虽然千疮百孔,但核心的箭箱似乎完好。他看到了李虎那只惨不忍睹的手,看到了柱子咳出的血沫,看到了每个人身上累累的伤痕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公孙越那平静得可怕的脸上。这个少年……身上有太多矛盾的东西。卑微的庶子身份?懦弱无能的名声?可眼前这辆在箭雨和尸骸中硬推上来的箭车,还有这群残兵眼中那尚未熄灭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狠劲……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截然不同的故事。
“好!好!”田豫猛地一拍箭箱,震得灰尘簌簌落下,眼中爆发出锐利的光芒,那是对及时雨般的军需的狂喜,也夹杂着一丝对眼前这群“残兵”的复杂审视。“立刻分发箭矢!快!补充左翼!”
亲兵们如同饿狼般扑向箭车,撬开箱盖,将成捆的羽箭飞快地分发下去。很快,土丘下濒临崩溃的左翼阵地上,原本稀疏的箭矢反击声,骤然变得猛烈起来!
田豫稍稍松了口气,目光再次投向界河对岸那片如同沸腾熔炉的袁军阵地。就在这时!
“呜——!!!”
一阵低沉雄浑、如同巨兽苏醒般的号角声,骤然从袁军阵地的核心位置响起!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那号角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和……某种决战的宣告!
田豫脸色骤变!猛地抬头!
只见袁军阵地中央,一面巨大的、绣着狰狞兽首的玄色大纛猛地竖起!在火光和硝烟中猎猎狂舞!紧接着,如同钢铁闸门开启!
一支骑兵!一支通体雪白、如同银色洪流般的骑兵!从袁军大阵的侧后方,如同破堤的怒涛,轰然奔腾而出!马蹄践踏大地,发出沉闷如滚雷般的巨响!卷起漫天雪尘烟霭!那支骑兵人数不多,却气势如虹!为首一员大将,身披玄甲,手持一柄造型奇特的巨大长刀,刀锋在火光下闪着幽冷的寒光!正是袁绍麾下头号悍将——麴义!而他身后那支沉默如铁、奔腾如雷的白色洪流,正是令北疆闻风丧胆的冀州精锐——“先登死士”!
他们的目标,并非正在激烈交火的正面战场!而是如同一把淬毒的尖刀,斜刺里狠狠插向界桥西岸,插向幽州军右翼那片相对平缓、此刻正由公孙瓒引以为傲的“白马义从”驻守的河滩!
“不好!”田豫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是麴义!他的目标是白马义从!右翼危险!”
就在麴义的“先登死士”如同银色毒龙般扑出的同时!
界桥西岸,那片相对平缓的河滩上,如同回应般,也响起了一声清越激昂、如同龙吟九霄的号角!
“呜——!!!”
一面巨大的、素白如雪的“公孙”大纛,在风雪硝烟中傲然展开!大纛之下,一匹神骏非凡、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的龙驹昂首长嘶!马背上,公孙瓒一身亮银锁子甲,外罩素白锦袍,手持丈八亮银枪,如同天神下凡!他身后,数百骑同样通体雪白、盔甲鲜明的骑兵己列成锋矢冲击阵型!雪亮的马槊斜指苍穹,如同刺破地狱的白色闪电!冲天的杀气混合着白马的嘶鸣,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毁灭性的力量!这正是公孙瓒威震北疆、赖以成名的核心武力——白马义从!
公孙瓒银枪高举,枪尖首指正斜插而来的“先登死士”!他俊朗的脸上充满了睥睨天下的傲然和冲霄的战意!显然,这位白马将军,要将这支敢于挑衅他无敌威名的冀州骑兵,亲手碾碎在界河河滩!
“白马义从!随我杀——!!!”公孙瓒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
“杀——!!!”数百白马义从齐声怒吼,声震云霄!马蹄轰然启动!雪白的洪流如同决堤的天河,裹挟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斜插而来的“先登死士”银色锋刃,悍然对冲而去!白色与银色,两支代表着北地最强骑兵力量的洪流,即将在这片狭窄的河滩上,展开一场惊天动地的碰撞!
土丘上,田豫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浑身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完了!公孙瓒中计了!麴义那支“先登死士”,根本就不是普通的骑兵!他们是步骑混合的精锐!是袁绍专门打造出来,克制骑兵冲锋的……重装杀手锏!那看似冲锋的银色洪流,在接近的瞬间,绝对会变阵!用强弩和拒马,将冲锋的白马义从彻底埋葬!
“主公!不可!不可轻出啊——!!!”田豫朝着河滩方向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声音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马蹄轰鸣和喊杀声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两支毁灭洪流即将轰然相撞的瞬间!
土丘上,那个刚刚推上箭车、浑身浴血泥污、几乎被人遗忘的单薄身影,猛地动了!
公孙越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冲向土丘边缘!他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目光死死锁定那支奔腾的白色洪流最前方、那匹耀眼的白色龙驹!锁定马背上那个意气风发、正欲建立不世功勋的白马将军!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在震天动地的厮杀声浪里,公孙越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即将投入死亡陷阱的白马洪流,朝着那个他名义上的父亲,发出了穿越风雪硝烟、如同泣血般的嘶吼:
“父帅——!!!”
这一声嘶吼,凝聚了他所有的恐惧、急迫和对历史轨迹的绝望认知!声音尖锐凄厉,穿透力极强!
奔腾的白马洪流最前端,公孙瓒似乎有所感应,策马疾驰中微微侧头,凌厉的目光如同闪电般扫向土丘方向!
就在公孙瓒目光扫来的刹那!
公孙越猛地抬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指向正前方那片看似平坦、实则杀机西伏的河滩!指向那支如同毒蛇般急速接近、随时会张开獠牙的“先登死士”!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嘶吼而破裂,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榨出的呐喊:
“此战必败——!!!”
“白马义从——不可轻出——!!!”
风雪骤然一滞!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