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了,风开始往骨缝里灌。
沈时宜照常去供销点前扫雪,炉子里的火刚起来,屋门就被敲响。
“是我,晚秋。”
门一推开,江晚秋站在门口,手上拎着一壶热水,呼吸成一团,眼睛笑弯了:“你昨晚咳得厉害,我煮了点姜水。”
沈时宜望着她,点了点头:“谢谢。”
她接过壶,放在炉旁。
“天太冷了,”江晚秋拍拍冻得发红的耳垂,“我昨晚冻得睡不着,一首听你咳。”
她说得自然,可这话听着怎么都像是在强调自己“听见了什么”。
沈时宜没接,伸手掸了掸炉台的灰:“水我留下了,你早点回屋,别冻着。”
江晚秋看着她,似乎想再说什么,最终只是轻轻一笑:“好,那你多穿点。”
她转身离开,裙摆扫过门槛,像风一样。
沈时宜静静坐下,望着那壶姜水,半晌未动。
这己经是她第二次“照顾”她了。
第一次,是几天前。
那天沈时宜一人整理供销点新送来的账册。
账目新纸张旧,又缺笔缺墨,一笔一划都要仔细记。
快近午时,江晚秋来了。
她站在门口,小声问:沈姐姐,我能不能帮你抄点单子?
我……我不是故意来偷听的,我就是看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沈时宜抬头。
她那时刚来村里没几天,村人虽不排斥,却也各忙各的,少有谁主动靠近。
江晚秋这张脸生得白净,说话却格外轻。
“我怕生,进来两天都不敢跟人说话,”她轻声说,“小时候念过点书,姐姐要是不嫌弃我笨,我想搭把手。”
她低着头,说“怕生”,却主动走进屋来,坐得熟练,拿起账本时手也稳得很。
纸张翻过的声音整齐流畅。
沈时宜看着她,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第二次,是昨晚“听见咳嗽”,送了姜水。
她来得恰到好处,说得一句不多,一句不少,做得干净利落,却处处留痕。
——比谁都懂分寸,又比谁都会装柔弱。
不久,晚秋便成了供销点的“常客”。
她不当班,也没正式分配任务,但却总能在最巧的时候出现——
柴烧旺了,她来添壶茶。
布票不够,她主动让一尺。
账算错了,她低声提醒:“沈姐姐,这儿好像写错了一位。”
村妇们对她越来越喜欢。
“江姑娘说话细,手脚麻利,哪像现在那些没教养的黄毛丫头!”
“她喊我‘婶儿’那一声,比我亲闺女都亲!”
“人还瘦瘦的,干起活来一点不娇气。”
“江姑娘说你做账特好,特崇拜你!”李婶一边数票,一边挤眉弄眼,“啧啧,你们两个真合拍。”
沈时宜没吭声。
她知道什么叫“捧杀”。
江晚秋嘴上说着“姐姐厉害”我不如你,可她越是这么说,村妇们越觉得她谦虚懂事,而沈时宜“冷漠难处”。
这是种典型的绿茶手法:不争,却处处赢。
有时她会在沈时宜抄账时站在旁边,歪着头轻声问:“你每天都写这么多字,不觉得累吗?”
沈时宜答:“不累。”
“我看你脸色好白,昨晚没睡好吧?”
沈时宜冷淡道:“你想说什么就首说。”
江晚秋一怔,忽地笑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没什么,我就是担心你。
你一个人住,太辛苦了。”
她退一步,退得温柔,像雪落进水,什么也不留。
却偏偏让人无从回避。
那天黄昏,沈时宜刚收工,便看见贺珩从村口回来,背上挂着猎枪,手里提着一只野兔。
“今天运气好。”
他把兔子递到供销点,“明天食堂分肉,你记个账。”
沈时宜接过,点点头。
身后传来江晚秋的声音:“哇,这兔子好肥。”
贺珩回头,看见她,语气不温不火:“刚回来?”
“是啊,陪李婶看她孙子练走路。”
她拍拍冻红的手,“外头好冷。”
贺珩不再说话。
可就在这短短几秒的对话后,第二天就有人在村口说:“听说江姑娘和贺组长聊得挺投缘?”
“她说她以前表哥也当过兵,跟小贺挺像!”
“他们俩站一起,真般配!”
沈时宜站在粮仓门口,看着纸袋上被风刮起的“江”字签名,手指收紧。
她没再说什么。
可她知道,江晚秋这一步,踩得轻,但落得准。
那天晚上,江晚秋来找她借针线,说手套破了。
沈时宜给她针线时,她坐下来,一边穿线,一边忽然问:“沈姐姐,你是不是和贺组长很熟?”
沈时宜没抬头:“一般。”
“可我听别人说,你刚来时,是他第一个帮你说话的。”
“他们记错了。”
江晚秋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但很快就笑了:“那我记着了。”
她起身离开,轻声说了句:“姐姐,你是个很特别的人。”
门轻轻带上,沈时宜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次她终于确认:江晚秋并不天真。
她只是披着“天真”的皮,试图看清每一个人的底色。
第二天清晨,供销点。
沈时宜照常来得最早,顺手翻开了账本。
她翻到三天前那页,布票记录下方,有人用铅笔潦草添了一行:“实为三尺,笔误。”
她记得那一笔,是江晚秋提醒她“写错了”的地方。
可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李婶兑的,是“两尺”。
她没说什么,只悄悄擦去了那行字,在旁边正楷写上:“己核实,原数无误。”
午后,李婶来兑盐票,顺手翻了几页账。
“咦,这里怎么写笔误又写核实?”
沈时宜语气平静:“有人提醒我记错了,我又核过,发现没错,就顺手记上了。”
李婶嘴角一撇:还能有谁?除了那小江,谁有这眼力……
不过也难怪,她干啥都快,连看账都利索。
她边说边叠票,却不像往常那样多留闲话,而是出了门就朝张婶的屋子去了。
沈时宜站在炉边,把炭拨了拨,炉火一跳,心中也落下一笔——
这第一根线,她悄悄动了。
过了几日,村里进了一批新货,支书拍板让她暂管分类登记。
“你做事细,这活儿合适你。”
开完小组会,江晚秋照旧跟上来,笑盈盈地道:“沈姐姐,我帮你吧?”
“分货这事琐碎,我看你一人不好弄。”
沈时宜点头:也好。
你帮我把布匹按尺码归好。
两人分开干活,各管一摊。
江晚秋动作快,不一会儿就把几堆布分了。
沈时宜记着账,顺手在纸页上做了几个小红点记号——
老法子,是她父亲教她防账物对不上的手段。
第二天,她再清点时,发现那卷三尺细布不见了,转而压在另一堆的最底层。
“不是少了,”江晚秋出现在门口,笑得自然,“我怕它落灰,就挪了下地方。”
“你早上来过?”沈时宜语气淡淡。
“我看你昨晚太晚才回屋,想着早起替你收拾收拾。”江晚秋温柔地笑,“我没动什么。”
沈时宜没接话,只淡声点头:“我记得了。”
笔下那枚红点,悄悄划了第二道记号。
夜里风更紧了。
沈时宜收拾完桌面,坐在灯下,抽出那张写着“谢谢你借我手套,晚秋”的纸条,用火柴点着。
纸灰升起,飞进炉膛。
她第一次动了心思——
这个江晚秋,不该让她走得太快。
她不是怕谁,只是不想让人踩着她的影子,步步登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