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乐天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随手翻开了女儿摊在茶几上的《先锋诗歌创作指南》。
那本花花绿绿的杂志封面印着抽象扭曲的人脸,像被草莓酱糊过似的。他刚碰到书页,夹在里面的半片黄瓜就掉进恐龙睡衣帽兜里,冰凉地贴在后颈上。
“父皇!放下本殿下的圣典!”许小萌旋风般从二楼冲下来,卫衣上的“恶龙咆哮”字样随着动作扭曲变形。她一把夺过杂志,两条草莓发绳绑着的双马尾炸开如触电的猫尾巴:“全市中小学生诗歌大赛懂不懂?班主任说拿奖能加操行分!”
杨美琳从厨房探出沾着面粉的脸:“就你那草莓酱拌老干妈的文采?”锅铲精准指向冰箱门——上面贴着许小萌三年前的“杰作”《香菜赋》,最后两句被许小宝用蜡笔改成“爸爸爱吃/臭臭”。
“愚蠢的地球人!”许小萌一脚踩上沙发扶手,法杖造型的圆珠笔首指母亲,“本殿下要写一首惊天地泣鬼神的——”她突然卡壳,眼珠转向父亲恐龙尾巴上粘的瓜子壳,“……瓜子颂!”
许乐天默默把尾巴藏到屁股底下。他上周才因“破坏女儿创作灵感”被罚穿恐龙睡衣跳《小苹果》——视频至今还在小区广场舞群置顶。
三天后的晚餐桌成了诗歌战场。许小萌面前摊着写满“死亡”“暗黑”“宇宙射线”的稿纸,脚边滚着三个草莓酱空瓶。她正试图把辣条包装纸拼贴成后现代诗,胶水糊满了许小宝的蜡笔盒。
“姐姐疯掉啦。”五岁的小团子趴在桌沿,绿色恐龙睡衣的尾巴蔫蔫垂着。她突然伸手蘸了坨草莓酱,在许小萌的“旷世巨作”上画了个歪扭的太阳。
“许!小!宝!”许小萌的尖叫震得吊灯晃动,“我的毁灭系长诗!”稿纸中央的酱渍正迅速晕开,把“宇宙坍缩”染成粉红色。杨美琳淡定拍下女儿抓狂的表情,配文“当代梵高诞生记”发朋友圈,瞬间收获王阿姨三排大拇指。
许乐天试图抢救残稿,手指刚碰到纸角就被粘住。他狼狈地甩手,恐龙尾巴扫翻枸杞奶茶,棕褐色液体在“死亡咏叹”章节漫开,混着草莓酱像凶案现场。
“天意啊父皇!”许小萌痛心疾首,“这分明暗示本殿下该转行写美食评论!”
深夜十一点,许乐天被厨房异响惊醒。他蹑手蹑脚推开门缝,看见许小萌正把草莓酱挤进裱花袋,案板上摊着裁成条状的煎饼。杨美琳的围裙反系在她身上,“再挑食就喂你吃香菜”的字样倒挂着,随动作晃来晃去。
“本殿下在创作具象诗!”她头也不回,把酱汁挤成扭曲的蝌蚪状,“评委看见这草莓酱的流动感还不得跪着颁奖?”
许乐天刚要开口,脚下突然传来“咔嚓”声。许小宝抱着儿童相机,葡萄眼在黑暗中发亮:“爸爸偷吃。”闪光灯亮起的刹那,他下意识举起煎饼条遮挡——照片里活像举着投降的白旗。
比赛当天,市文化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许乐天的恐龙尾巴在人群中屡遭踩踏,粉绒毛沾满鞋印。许小萌怀抱巨幅卷轴——那是她用草莓酱把三十张煎饼黏成的“史诗长卷”,每道酱痕都号称蕴含宇宙真理。
“让让!未来诗坛巨星驾到!”她挥舞法杖开路,杖尖的蓝牙音箱播放着《亡灵序曲》。路人纷纷侧目,几个穿汉服的小选手被吓退半步。
杨美琳在签到台前突然拽住丈夫:“你眼镜片……”许乐天茫然低头,发现镜片上不知何时糊了两道草莓酱,世界像浸在粉红色雾里。他慌忙用恐龙尾巴擦拭,却把酱抹得更匀了。
“别动。”杨美琳突然掰过他的脸。许乐天僵在原地,感受妻子指尖隔着纸巾的温热。她栗色短发扫过他发烫的耳朵,围裙上“家の盾牌”的补丁在眼前晃动。
“妈妈偏心!”许小萌举着煎饼卷抗议,“本殿下的造型更重要!”
混乱中,许小宝的蜡笔盒“哗啦”散开。她趴在地上去捡,绿色恐龙尾巴翘得老高。胖虎趁机从许乐天口袋钻出,闪电般窜向评审席——爪子上还粘着许小萌的煎饼碎屑。
“拦住那只恐怖分子!”许小萌的法杖指向评委桌。只见胖虎跃上墨绿色桌布,在一叠雪白稿纸上留下梅花状酱爪印,最后停在首席评委的茶杯沿上,抖了抖沾着瓜子的胡须。
全场死寂。
“艺术!”后排突然有人鼓掌,“仓鼠行为艺术!”闪光灯顿时淹没评审台。许小萌趁机展开煎饼卷,酱汁淋漓的“巨作”垂到地板,粘住路过的扫地机器人。机器发出刺耳嗡鸣,拖着三米长的煎饼在人群中横冲首撞。
“我的宇宙真理!”许小萌追着机器人狂奔。许乐天下意识去拦,恐龙尾巴绊住自己左脚,“砰”地栽进备用奖状堆里。他抬头时,草莓酱正从额角滑落,在“荣誉证书”烫金字上拖出长长粉痕。
杨美琳的冷笑穿透喧嚣:“许乐天,你就算要碰瓷奖项——”她突然顿住。顺着丈夫呆滞的目光看去,许小宝正蹲在混乱中心,用蜡笔在奖状背面涂画。被胖虎踩过的稿纸飘到她脚边,酱爪印旁多了一轮歪扭的月亮。
颁奖礼像场荒诞喜剧。主持人念到“最具创意奖”时,许小萌己经三度整理恐龙发卡——那是她最后的尊严。当名字响彻礼堂,她昂首挺胸上台,煎饼卷在身后拖出酱汁痕迹,宛如公主的披风。
“感谢宇宙射线……”她刚开口,粘在煎饼上的草莓酱“啪嗒”滴在话筒上。音响爆出尖锐蜂鸣,台下哄笑一片。许小萌的耳尖瞬间通红,法杖尖的灯忽明忽暗像在挣扎。
特等奖环节,白发评委颤巍巍举起一张纸。灯光聚焦处,满是酱渍的稿纸上爬着胖虎的爪印,旁边是稚嫩的蜡笔画:月亮弯成香蕉,粉色恐龙追着流星,底下歪歪扭扭的字混着拼音:
yuè liàng shì tiān shàng de dīng dong
(月亮是天上的叮咚)
bà ba de kǒng long wěi ba zhuī a zhuī
(爸爸的恐龙尾巴追啊追)
éi jiàng pū tōng diào jìn mèng lǐ
(草莓酱扑通掉进梦里)
许小宝的名字被念出时,全场静了一瞬。小团子正趴在父亲肩头打盹,恐龙帽兜滑下来盖住半张脸。杨美琳戳她肉乎乎的脸蛋:“去领奖啦。”许小宝迷迷糊糊抓起皱巴巴的稿纸,绿色恐龙尾巴扫过红地毯上的酱渍,在聚光灯下拖出亮晶晶的痕。
许小萌在台下咬紧嘴唇,法杖尖的红光彻底熄灭。她看着妹妹踮脚把稿纸塞给评委,突然想起那晚厨房里黏糊糊的煎饼条。聚光灯下,许小宝的西瓜头被镀上金边,像颗真正的星星。
“本殿下的时代结束了。”她小声嘟囔,低头抠卫衣上的“恶龙咆哮”字样。稿纸上晕开的草莓酱突然变得刺眼——那晚她为“宇宙真理”熬红的眼,父亲偷偷递来的热牛奶,许小宝蘸着酱画的太阳。
“喂。”许小萌用手肘撞许乐天,“你眼镜……”父亲慌忙摘下圆框眼镜,镜片上还残留着没擦净的粉红污渍。透过模糊的色块,他看到女儿别过脸,耳根泛红:“……其实那首瓜子颂,第一句是写你的枸杞奶茶。”
掌声如雷动。许小宝抱着水晶奖杯跑下台,奖杯底座沾着她手上的草莓酱,在灯光下像融化的宝石。她把奖杯塞给许小萌:“姐姐的!”冰凉的水晶贴上许小萌的手背,黏糊糊的。
杨美琳举起手机。镜头里,许乐天的恐龙尾巴被许小宝当缰绳拽着,许小萌对着奖杯做鬼脸,背景是漫天飞舞的彩带和追着胖虎跑的扫地机器人。她按下快门,闪光灯照亮许小萌慌忙抹眼睛的手。
回家路上,许小宝把奖状折成纸飞机。飞机在晚风中掠过王阿姨的八卦镜头,撞上幸福里社区的草莓雕塑,最后栽进许乐天举着的奶茶杯里。奖状在珍珠奶茶里缓缓舒展,“特等奖”的金字化开,像融化的夕阳。
许小萌掏出一管新草莓酱,在妹妹的恐龙帽兜上画了颗歪扭的星星。路灯亮起时,那颗星在绿色绒毛上闪闪发亮,盖住了之前沾的酱油渍。许乐天低头喝奶茶,发现杯底沉着被泡发的纸飞机翅膀,墨迹晕染成小小的银河。
深夜,许小萌在《不平等条约》背面写诗。笔尖戳破纸页,晕开的墨团像宇宙黑洞。她烦躁地团起纸扔向墙角,纸团撞上流泪洋葱武士手办,滚到许乐天补好的少女漫画堆旁。
阁楼门吱呀轻响。许小宝抱着奖杯溜进来,绿色恐龙睡衣蹭着木地板沙沙响。她把水晶杯塞进姐姐怀里,奖杯内侧不知何时被贴满草莓贴纸,折射出暖融融的光斑。
“姐姐写。”许小宝指着摊开的空白稿纸,肉手指蘸了坨睡前偷吃的草莓酱,在纸角按下指纹。粉红色漩涡中,依稀可见极小的“bà ba”字样。
许小萌抱起妹妹走向窗边。月光漫过窗台,胖虎在笼子里蹬跑轮,爪子上粘着奖状碎片。楼下传来许乐天的梦话:“尾巴……别揪……”杨美琳的嗤笑隐隐约约。
她握紧妹妹的小手,在沾酱的稿纸上划下第一行。笔尖拖出的长痕穿过月光,像恐龙追着流星奔跑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