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年夜饭,余自芳拎着三大盒猪肉馅饺子,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往山上走。余立德就在边上,怀里抱着几个沉甸甸的包裹,用麻绳捆着,不用想也知道,里头码的全是紧实的冻饺子。
山里气温低,溪水己经结冰,这些饺子能存到正月十五,让久未归家的老师们也尝到年味儿。
守岁是春节最重要的习俗之一,眼下又没什么新奇的节目,刚过了八点,孩子们乌啦啦的跑到晒谷场里,搪瓷缸敲得叮当响,争着往火堆里扔鞭炮。
“真热闹啊!”
余自芳不由感慨。
过去,每年春节都是她最忙的时候,她需要和面、擀饺子皮、调馅儿、包饺子,然后趁着大家不注意小心翼翼的到山上去给大家拜年,把年货偷偷运过去。
鞭炮,她都不知道多少年没玩过了。
看着晒谷场里兴高采烈的孩子们,她露出一抹笑意。
余家村外出极不方便,但疼爱孩子的家长们翻山越岭也要给孩子买上,加上在余爷爷的带领下,大家逐渐富裕了起来,手头宽裕了,就舍得给孩子花钱了。
不知谁家小子点燃了第一挂“小鞭儿”,噼里啪啦的脆响伴着孩子们的嬉笑打闹声,年味也就起来了。
橘红色的火星在夜色里忽明忽暗,有的拖着长尾巴啾地蹿上天,也打着旋儿在地上乱窜的,各式各样的烟花看的人眼花缭乱。余自芳跟余立德两个人边看边猜。
“那是窜天猴!”
“地上的是地老鼠!”
“哇!右边那边好漂亮!喷彩色火球!”
“这是魔术弹吧?”
......
晒谷场另一头,二十来个青壮年正跳着忠字舞。月光下,他们高举红宝书的动作整齐划一。随着鼓点骤变,所有人齐刷刷转身,将红宝书紧贴胸前,动作精准得仿佛同一个人。
这舞蹈原是六六年从部队传出来的革命舞蹈,动作简单却充满力量感。不需要专业功底,只要革命热情足够,男女老少都能跳得有模有样。
跳舞时,男同志多持红宝书,女同志则爱挥舞红绸巾。有心思灵巧的姑娘,还会特意在辫梢系上鲜艳的红头绳,在寒风中飘扬时,像一面面跃动的小红旗。
每个动作都蕴含着深刻的革命寓意。
双手高举过头顶,象征着对红太阳的无限信仰。
斜出弓步时身体前倾,表达永远追随伟大导师的决心。
手指怒指地面,代表着要彻底粉碎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
紧握双拳置于胸前,则是宣示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坚定意志。
即便动作标准了,也不能随意发挥。特别是跳万寿无疆时,每个动作都要与歌词严丝合缝!“敬祝”时右手高举,“万寿无疆”时左脚前跨,半点差错都不能有!
这也算是时代特色了。
其实,近几年忠字舞己经没早些年那样狂热了,比如他们厂今年的表彰大会就没有安排跳舞的环节。
种种迹象早就暗示着,黎明即将到来。
也就是余家村偏远,又没什么娱乐活动了。
余自芳驻足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领舞的姑娘很眼熟,扎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身姿轻盈,“这是......王鹏老师的女儿?长这么大了!是叫王亚楠吧?”
余立德紧跟着看过去,眯眼打量了一会儿,点头,“是她,边上台阶角落里坐着的,就是王鹏老师。”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余自芳看见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静静地注视着女儿。他穿着满是补丁的夹袄,却依然保持着知识分子的整洁。
王鹏原是省城报社的资深编辑,以文笔犀利著称。他那些针砭时弊的评论文章,曾让不少权贵如坐针毡,成了第一批“臭老九”。
妻子当即与他划清界限,却狠心将年仅七岁的女儿留给了他。
福兮祸兮,王鹏自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但她女儿却跟个软棉花似的,香香软软,从小就生的粉雕玉镯,很讨人喜欢。王鹏就是沾了女儿的光,才没断胳膊断腿,反而一路平平凡凡的来到了余家村。
与其他地方相比,王鹏父女在余家村的处境确实好得多。尤其是,家家户户都分布在半山腰上,米共都留着堆肥,不需要他去挑粪!
虽然免不了要下地干活,但至少不会遭受无休止的P斗。村民们还有意无意地照顾着这对父女——不是指余爷爷的暗中照顾——偶尔偷塞几个鸡蛋,或者“恰好”多出一捆柴火。这些零零碎碎的善意,让父女俩顺利安了家。
有了这个带头,后面来的臭老九们也不再是天崩开局。
余自芳曾问过爷爷,为什么别的村如此仇视“臭老九”?他们村却不一样?
犹记得爷爷语重心长的对她说。
“人呐,七分从众,三分良心。有人往热坑里泼油,有人往冷灶里添柴......善与恶,皆在一念之间。”
十西岁的余自芳好奇道,“那爷爷,牛棚里的柴火是你让小谨每天往里丢的吗?”
余爷爷摸着胡须,转过身去,“不可说!不可说!”
“你不说我也知道!”
“呵呵,那你就记住了——御众如牧羔羊。善牧者,羊不知驱,善治者,民不觉役......”
夜晚路滑,余自芳险些踩到坑里,她一下从回忆里醒神。
或许那些不合时宜的善念,正是自那时悄然萌芽。
这世界终究需要光——
哪怕只是萤火般的微茫。
......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