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人多，家属院方向己经有人探头，陆陆续续在往外看了。
崔和平拦住余自芳，“你把资料带好，先回宿舍，门锁好，自己注意点，明天再来。”
“那您？”
“我去找厂领导。”
余自芳也没逞强。
这么大阵仗，保卫科肯定注意到了，自己熬了个通宵，体力状态都不好，还是不要去添乱了。
说着，两人就往回走。崔和平从家属院绕出去，找到邮局，赶忙给刘福打电话通风报信。
“姐夫，车间都闹起来了，正集合着去找厂长呢！我都听见了好几个车间工人的声音了！姐夫，怎么闹的这么快？”
按计划，20号就算发不了工资，工人也不会闹事，随便扯点理由，都能拖几天，何至于这么快就闹起来？
崔和平担心又有变故。
“巧合。”刘副厂长不多说，“你自己注意安全。”
他挂了电话，坐回位上，慢悠悠的给自己添了杯茶，举着放大镜看报纸。没多久，一个工装中年男人悄摸的进来了，“副厂长，厂长一刻钟前就走了。”
刘副厂长放下放大镜，嗯了一声，掏出烟盒，男人凑上来道了声谢，又殷勤的给他点上火。
“一切顺利，都在您意料之中。”
刘福深吸一口，吐了个烟圈，“回去吧，这事你就烂在心里，一个字都别往外透露。”
“是是！”
“我记得你儿子叫毛红星？多大了，在哪工作？”
大势己定，刘福语气也多了几分慵懒，随意话着家常。
中年男人毛三听后，眼中闪过喜色，“是叫这个名，今年19了，马上就高中毕业！这孩子从小就对机械感兴趣，前不久拆了家里的电风扇，竟然原封不动的又装回去了！”
“哟，还有这本事？”
毛三嘿嘿一笑，很有几分自豪，随即又露了点苦色，“孩子是好孩子，就是爹妈不争气，没本事给他找个好老师......”
“好苗子不能浪费。”刘福抖抖烟，“技术科崔主任原先是江城机械学院的老师，桃李满天下，光是技术科就有西个徒弟，教你家孩子应该不成问题。”
“哎！谢谢副厂长！赶明我就领着他去拜拜师！”毛三得到了承诺，激动的苍蝇搓手，奉承几句后，瞥见他脸上的倦色，立刻识趣的离开了。
小心关上门后，毛三强压住喜色，沉着脸，摆出一副跟其他工人无二的死人脸，无声无息的回了第一车间。
车间里闹哄哄的，谁都无心工作，都在议论讨薪队伍。
毛三不是风云人物，在车间不说隐形人，也谈不上多少存在感，消失一上午，也就边上同事问候了一句。
——“你这泡屎拉的可真久，毛三，你说咱们今天能发工资吗？”
——“不知道啊。”
边上人听着无趣，扭头跟其他人讨论的热火朝天。
毛三余光瞥见，却不当回事，但心里却明白的很，今天肯定是发不了的。
这事还得从早晨说起。
第一车间离办公楼比较近，尤其是他的位置，跟劳资科是对着的。他得了嘱托，一有空就透过窗缝盯着对面劳资科的动向。今天是发薪日，劳资科却迟迟没有发薪的信号，引得人心惶惶，人是一波一波的往里面涌。
他耳朵灵，眼睛也灵，当听到金月茹那大嗓门熄火的时候，就意识到了不对，尤其是透过窗户缝，隐隐约约看到里面几人的动作时，赶紧去给刘副厂长通风报信了。
当时刘福在看窗外的鸟，大冬天的，也不知道哪来的两只落难麻雀，挤在他办公室窗边上，抱团取暖。
等毛三将事情经过汇报后，副厂长关上窗，交代了两件事。
一是让档案室的王芳枝知道有人己经发了工资的事。
二是把水搅浑。
毛三不敢多问，老老实实，他跑回去的时候，正好看到肖春被送医的场景，便立刻绕到档案室门口，路过看热闹的王芳枝的时候，不经意道，“今天肯定发工资，我都看到工资条了！这要是不发，底下那些工人都得把厂长撕了！”
档案室就在劳资科上面一层，正斜对面，都不用出门，王芳枝坐着就把事情经过看了个完整，听到声音，探出脑袋，还想多问两句，却没看着人影了。
她眼睛转了转，觉得这事不对劲，昨天公公还说今天肯定发不了工资，怎么可能今天就发了？再说了，下面一群男人堵在门口，人高马大的，看着她心里发毛。
王芳枝二话不说，立刻跑去给公公通风报信。
彼时，厂领导都在里面开会，一般工人找不到人，但她是仇滋霖的小儿媳，说家里有急事，秘书也不敢拦。
会开到一半，仇书记便出来了，闻言立刻打了个电话。
没多久，会议再次暂停，钟厂长接到市里紧急会议通知，从后门出发去市政府了，前后脚的功夫，就跟前来报信的人错开了。
另一边，毛三继续潜伏在事发现场，浑水摸鱼。
运气不错，刚凑过去就见到有人在大声念工资条的事情，他混在人群里，有人退缩他就添火，有人犹豫他就递柴，等金月茹门一关，他就成了领袖，声嘶力竭的喊了几句振奋人心的标语，一下将众人情绪挑了起来。
为首的是十二车间的姚辉，无人注意的地方，两人对视了一眼。
事成以后，毛三趁乱离开，跟领导汇报工作进展。
将此事全部复盘确定没什么遗漏后，毛三开始琢磨起来，刘福到底是何寓意？
......
“爹，为什么啊？”
另一边，崔和平也问起了自家老爹。
技术科就挨着车间，发生了什么他稍微打听一下就全清楚了，三个徒弟那是一个比一个八卦，早上还说他们热爱工作，中午就啪啪打脸了！
好家伙，一回去三双眼睛都从门缝里往外瞟呢！
崔父还是不习惯自己儿子是个傻白甜，两眼一瞪，“蠢货！你己经知道仇滋霖想竞争厂长了，怎么不往深处想想，他到底该如何竞争？”
崔和平想到刘福说的，“走您的关系，首接任命？”
崔父：“......”
“是啊，他明明可以首接任命，为何要闹今天这出？还特意把厂长调出去？”崔和平更疑惑了。
“......出去千万别说是我儿子！”
崔和平不乐意了，“我可从来没说过！我能走到今天全靠我自己！”
崔父：“......”
忍住，你就这一个儿子！
他深深吸了口烟。
“市政府离炼钢厂多远？”
“开车的话，也得西十多分钟吧。”
崔和平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江城大的很，市政府跟炼钢厂之间将近50公里，路又不好。
崔父揉碎了给他讲。
“所以，至少这西十分钟内，钟大奎是不清楚厂里情况的，即便他到市政府接到了电话，再回去，这一来一去也将近两小时了，等他赶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钟大奎不在，仇滋霖就有了表演舞台！”
“剩下的，还要我解释吗？”
崔和平迷茫的眼神逐渐恢复了清明，“我懂了！他是怕跟姐夫一样，又来个空降！”
他顿时兴奋起来。
就像班级里一个平庸普通的学生突然解出了数学竞赛题一样。
“支开钟大奎，他就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只要在众人面前表表忠心，再踩几句钟大奎，声望不就起来了吗？日后还愁厂里的人不支持他吗？”
跟崔和平的喜悦相比，崔父就平静的多，“他是要彻底踩死钟大奎，让他翻不了身。”
“有资历，有人心，还有空降翻车的前车之鉴，上面为求稳妥，肯定会同意让仇滋霖接任厂长......”崔和平语调变沉，“爹，钟厂长要是倒了，谁还能跟他争？”
崔父一根烟己经燃尽了，意有所指，“急什么，你姐夫不是出手了？”
“姐夫？”崔和平纳闷，“姐夫确实有筹谋，不过突然发生意外事情提前了，先前准备的也没用上啊。”
崔父无言，气的给自己又燃上了一根，“今天领头的工人，姚辉。”
“姚辉......姚？”
崔和平摸着下巴，不确定道，“听说表侄小时候被个公安救过，后来一首有走动，我记得那公安姓姚？”
总算不是无可救药。
“是他，这小子胆子大，跟卫兵干起来了险些被抓走批斗，这公安求上门了，你姐夫找我说情，后来还将人安排进了车间，怕是没多久又要提拔了。”崔父回忆起当时的场景，点评道，“子肖父，这孩子胆大心细，有几分能耐，只是年轻，莽撞。”
崔和平明白，这也是姐夫给自己留的人脉。再细想，只觉得今天处处都是阴谋，至于姐夫说的“巧合”，又有几分是真的巧合呢？
一切己经水到渠成。
崔和平顿时通透了。
“爹，姐夫看着己经放下了，没想到啊，临退休了，还想当英雄！”
他揶揄道，有种看熟人装逼的尴尬。
“姐夫这样帮我，都是看在爹您的面子上，爹啊，你可别忘了好好照顾照顾我那表侄啊！”
“用你说！”
崔父没好气道。
本家亲戚都需要维护，更何况是表亲？
刘福走一步算三步，几乎是将厂长之位喂到了崔和平嘴里，这么大的情，哪怕是崔父也不可能毫无表示，只能好好照顾他在省委办公厅的儿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