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知道疼了?”
谢彧绷着身子,看着那张小脸皱成一团,终是松了手,袖袍下的瓷瓶在掌中捏得咔咔作响,“任人折辱,连躲都不会?”
苏扶楹垂下眼,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声音带着些许哽咽,“臣女…本来是要躲的。”
谢彧捏了捏突突首跳的眉心,“萧翎不是在大殿,堂堂一国太子,他护不住你?”
苏扶楹将散下的碎发别到耳后,小声道,“是长公主让臣女去殿外跪着的。”
“你真当本王是蠢的吗。”
谢彧眸中翻涌着骇人的暗色,他捏住她下巴,指腹着那嫣红的唇瓣,“将计就计去殿外跪着,故意激怒谢宝珠对你施宫杖,就为了验证在萧翎心中你到底是何分量?”
“苏扶楹,你对自己倒是狠得下心。”
听言,苏扶楹一首绷着的身子瞬间松了下去。
她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谢彧。
她承认,从见到萧翎第一眼开始,她就在计划着给自己寻另一条退路。
无他,选谢彧,就是明晃晃的死路一条。
上辈子她或许是爱萧翎的,但这辈子选萧翎无关情爱,她只想好好活着。
大殿上的试探,殿外的杖责,萧翎对长公主的顺从,对谢宝珠的不追究……
让她明白,不管她是何身份,萧翎还是那个只爱自己的太子。
“一切都是臣女自作自受。”苏扶楹靠在软垫上扯着嘴角轻笑,眼尾洇开胭脂色的红,“是臣女想错了,连累了王爷。”
“本王没强迫你笑,丑死了。”
谢彧抿着唇,将瓷瓶扔到她怀中。
苏扶楹拿起瓷瓶,眉眼弯弯,“多谢王爷赐药。”
药膏的冰凉缓解了脸颊的疼痛,她收好瓷瓶,小心翼翼地瞟了眼谢彧,见他闭着眼,眉宇间掩着倦意,张了张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车内又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许久,谢彧不疾不徐的开口。
“青海盐湖,本王告知了陛下。”
“臣女知道。”
在离开太液池后,苏扶楹便想明白了。
谢彧还是选择了最难最苦的那条路。
他从同意她去菩提寺开始,就计划着将青海盐湖告知萧帝。
谢彧,谢澜宴,谢氏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大萧最年轻的将军。
他不愿看见黎民百姓再受战乱之苦。
谢彧又沉默半晌,后道:“北边有异动,三日后本王就要离京北上。”
“臣女知道。”
谢彧要离京了,昭明县主,是他给她求的护身符,以青海盐湖同萧帝做的交换。
“此去…”谢彧睁开眼,目光沉静的看着苏扶楹,“本王不知何时能回来。”
苏扶楹避开他的目光,微微侧着身,“王爷…一路保重。”
她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血腥味。
碧蚕蛊毒己深入肺腑。
苏扶楹在菩提寺时,便求了衡九章帮忙找解药,结果和谢彧说的一样,无药可解。
“昭昭若日月之明。”他伸手将她又散下的青丝绾了上去,“昭明,很适合你。”
“王爷说笑了。”苏扶楹自嘲的笑了笑,“臣女心机深沉,步步为营,配不上昭明二字。”
“苏扶楹,你太善良了。”谢彧偏头看向车外,冷峻昳丽的眉眼隐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在盛京,善良的人,活不长。”
杨婆子,红杏,张氏,陈氏嬷嬷,李福贵,杜怀忠,苏清茹,谢宝珠,姚书雅,何念微……
每个人都是自作自受。
她从未主动出手去害过她们。
“王爷……”
苏扶楹怔怔望着他紧蹙的眉峰,那里积着塞外大漠凝出的风霜孤雪。
谢彧啊,你又何尝不是一个心存善念的人呢。
明知前方是一条死路,可还是义无反顾的奔赴而去。
不知想到什么,谢彧转头一瞬不瞬的盯着苏扶楹。
苏扶楹缩了缩身体,心底莫名有些心虚,“王、王爷为何这般看着臣女?”
“呵。”谢彧轻嗤一声,着血玉扳指,“都有胆子怂恿本王拥兵自重,却任由何姚两女指着鼻子骂你?”
“臣女哪儿有胆子怂恿王爷拥兵自重啊。”苏扶楹下意识反驳。
谢彧只目光沉沉的看着她,不置一词。
苏扶楹将自己缩成了个鹌鹑。
好、好吧。
当初她将青海盐湖告诉谢彧,潜意识里,确实是想谢彧能够自立为王。
萧帝衷于帝王心术,萧翎外宽内忌,其余几个亲王更是刚戾自用。
她想眼前这个少年将军,能在剩下的时间里,活得潇洒肆意。
“本王离京后。”谢彧将苏扶楹上次离开王府时留下的龙纹玉佩放到案几上,“若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拿着玉佩去找步军司孟淙聿。”
看着龙纹玉佩,苏扶楹颔首行了一礼,“臣女将青海盐湖告知王爷,王爷也给臣女求了县主之位,不用再给臣女玉佩了。”
谢彧复杂的看了她一眼,“你太蠢了。”
苏扶楹:“……”
她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
他不怕战死沙场,他怕被她蠢死。
夜风从车帘游进来,苏扶楹指尖掠过一丝沁凉,整个脊背都浸在微凉的绸缎里。
她靠在软垫里,眼皮忽然变得温软,意识开始顺着重力下坠。
车轮压在青石板路吱呀作响,谢彧侧身看着歪在软垫上的少女。
沉睡的人儿睡的并不安稳,眉头紧蹙,娇嫩的唇间发出轻轻浅浅的低唔。
车帘忽被夜风掀起,月光洒进来时他看清她眼下的小痣。
一年前,也是这样清冷的月色,他在江南撞见这姑娘提着裙裾往火场里冲……
匆匆一面,再次见面,他蛊毒发作没认出她,她也忘了他。
谢彧指尖悬在她眉梢三寸,借着车帘缝隙透进的月光,用目光细细描摹那明媚的眉眼。
一年时间,娇娇俏俏的小姑娘,怎的心境变得如此千疮百孔?
不是站在鹳雀楼大喊着要游遍大江南北吗,怎么愿意从江南回来这方寸之地?
心脏突然刺痛起来,他咽下喉间腥甜,无声地曲了曲手指。
少女散在肩下的青丝随着呼吸起伏,谢彧收回手,阖上了眼。
明媚灿烂的春光,从不属于干涸贫瘠的荒漠。
始于小满的心动,永远困在他穷极一生也无法抵达的春日盛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