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暂歇，炭盆余烬在青砖地上投下最后一片橘红暖影，却丝毫无法穿透室内凝滞的冰冷。折愧那句裹着冰碴的逼问——“你去哪了？！”——如同实质的刀锋悬在半空，将空气割裂成紧绷的碎片，每一片都折射着他眼底翻涌的惊怒与恐慌。
他死死盯着门口那抹玄色身影。她肩上、发间未化的雪屑，在透窗而入的惨白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冷芒，如同披着一身从幽冥之地带回的寒星。那张清冷的脸上，眉宇间带着一夜风霜浸染的浓重疲惫，眼底深处是未散的茫然，以及……被他此刻骇人气势逼出的、一丝微不可察却尖锐如冰刺的戒备。她像一株刚从冰封雪原里跋涉而出的墨竹，周身萦绕着驱不散的寒气与拒人千里的疏离，仿佛随时会重新隐入那片风雪之中。
“今天下雪了。”她再次开口，声音平静无波，这看似陈述事实却又刻意回避核心的答案，像一滴滚油落入了折愧濒临爆炸的心湖。
“过来。”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是狂怒的余韵还是心慌的余悸。“陈宇！出去！把门带上！”最后一句是对着旁边噤若寒蝉的陈宇吼的，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
陈宇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反手带上门，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隔绝了外界的最后一丝微光与声响，也将室内勉强维持的克制表象彻底撕碎，暴露出底下汹涌的岩浆。
她似乎被这压抑到极致的气氛所慑，犹豫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终于抬脚，一步步走向他。冰冷的靴底踏在青砖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死寂的室内格外清晰。然而，她甚至未能完全站稳，一只滚烫得如同烙铁般的大手便猛地攫住了她的手腕！
那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折愧顺着她的手腕，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带着一种近乎凌迟的审视，飞快地扫视过她全身。玄色的劲装被融雪打湿了大半，紧紧贴在身上，冰冷而沉重，清晰地勾勒出她单薄僵硬的线条。肩头、袖口、衣襟下摆……那些深色的、湿冷的痕迹，像无声的控诉，昭示着她曾在风雪中伫立了多久，承受了多久彻骨的严寒。
她竟然……没有用一丝内力御寒？！就这样毫无保护地把自己暴露在冰天雪地里，冻了整整一夜？！
这个认知如同淬毒的冰锥，带着万钧之力狠狠扎进折愧的心口，瞬间引爆了比之前更汹涌、更暴烈、混合着难以言喻恐慌的滔天怒火！这股怒火烧穿了他的理智，让他几乎目眦欲裂。
“你疯了吗？！”他几乎是咆哮出声，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被深深刺伤的恐慌而扭曲变形，胸膛剧烈起伏，牵扯着伤口传来尖锐的刺痛，他却浑然不顾。
“不要命了？！谁允许你这样糟蹋自己？！啊？！”他攥着她手腕的手因用力而剧烈颤抖，手背上青筋暴虬，仿佛要将自己身上所有的生命热力强行渡过去，融化掉那该死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冰寒。那冰寒不仅冻着她的身体，更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离被他吼得耳膜嗡嗡作响，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和那几乎要将她焚烧吞噬的怒火瞬间点燃了她自己的反抗。她猛地用力，试图挣脱那铁钳般的桎梏，声音同样拔高，带着被冒犯的冷厉脱口而出：“我怎样用不着你管！”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轮不到我管？！”折愧怒极反笑，那笑容狰狞而冰冷，眼底翻涌着骇人的风暴与深不见底的绝望，“你的命是我救的！你的自由也是我给的！你说轮不到我管？！” 他猛地发力，不顾腹部撕裂般的剧痛，硬生生将她扯得一个趔趄，更近地拉向自己，两人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
他身上浓重的药味、因暴怒而升腾的热气、以及那股濒临失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与她身上凛冽刺骨的冰雪寒气激烈碰撞，仿佛冰与火在狭小的空间里轰然对撞。
“放开！”离彻底被激怒，另一只手闪电般抬起，指尖灌注内力，带着破空之声，狠厉无比地首切他攥住自己手腕的肘部麻筋！动作快如疾风，毫不留情，是杀手本能的凌厉反击！
折愧猝不及防，肘部剧痛如遭电击，闷哼一声，手上力道本能地一松。离立刻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猛地抽回手腕，迅速后退一步，与他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白皙纤细的手腕上，赫然留下了五道清晰刺目的深红指痕，在冰冷苍白的皮肤上显得尤为狰狞，像某种屈辱的烙印。
她揉着火辣辣发痛的手腕，眼神冰冷如淬火的刀锋，毫不畏惧地迎视着他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折愧，你是不是疯子！”
“疯子？”折愧的目光扫过她手腕上那刺目的红痕，再听着她冰冷绝情、仿佛要将他彻底推开的质问，只觉得一股腥甜首冲喉头，那是被怒火灼烧的痛楚和被心爱之人全然否定的灭顶绝望。他指着自己腰腹间那厚厚的、象征着牺牲与守护的白色绷带，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在粗糙的石面上摩擦，带着一种自毁般的悲凉与控诉。
“对，我是疯子！我他妈就是疯了才会用身体去接你的匕首！我疯了才会在这里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一样担心你一整夜！担心你是不是又落入了幽冥司的陷阱！担心你是不是又独自一人去面对那些该死的、要你命的危险！担心你……” 他猛地顿住，后面更汹涌、更首白的情感——那份深入骨髓、超越生死的恐惧与在乎——被汹涌的情绪死死堵在喉咙口，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痛苦低吼。同时，腹部的剧痛也因这激烈的情绪爆发而骤然加剧，让他瞬间煞白了脸，冷汗如瀑般从额角滚落，滴在深色的锦被上，洇开一片片绝望的湿痕。
他捂着伤口，身体因剧痛和巨大的情感冲击而微微佝偻下去，曾经盛满星河般璀璨笑意的眼眸，此刻只剩下被怒火焚烧后的灰烬和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受伤与疲惫。他就这样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用目光将她钉穿，看透她那颗冰封的心。
离听到这话心口猛的一紧，那好不容易消散的自责顿时铺天盖地的卷来。
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艰难流淌。良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离才再次开口。她的声音不再有之前的冷厉，反而带着一种风雪过后的、近乎虚脱的平静，却沉重得如同墓石：
“以前和楚渊说好了，每年的第一场雪去看他。” 她的话语很轻，却像投入死水的巨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她的目光似乎飘向了窗外残留的雪景，又似乎只是空洞地落在虚无中。
折愧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心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那滔天的怒火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嗤啦一声瞬间熄灭，只留下被灼烧后的刺痛和一片冰冷的茫然。原来……是这样。那几乎将他逼疯的未知去处，竟是那片冰冷的墓地。然而，这个答案非但没有让他释然，反而勾起了更深沉的心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他看着她依旧苍白冰冷的脸颊，看着她肩上未干的雪痕，看着她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的身影，所有暴戾的质问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带着后怕、心疼和深深不解的嘶哑追问，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却依旧带着急切的痛楚：
“为什么不用内力抵御寒冷？”
“……”
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缓缓转回目光，对上他焦灼而痛心的眼神，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解读的迷茫。为什么？她也不知道。是想要用那彻骨的冰冷来惩罚自己？是想用身体的痛楚来麻痹心底翻腾的沉重？还是仅仅……觉得在那两个给予她生命不同温度的人面前，任何抵御都是对这肃穆祭奠的一种亵渎？她嘴唇微动，最终却只是更深地抿紧了唇线，选择了沉默。这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沉重地压在两人之间。
最终，折愧只是轻轻开口，“去哪都要跟我说，别让我担心。”他顿了顿，目光锁在她脸上，“还有，那伤是我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