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间，对张仲民来说，信息量很大，但也确实累人。
王永一个劲地闷头往前冲，他在后面费力地跟着。
七月末的西九城，日头毒得能烤干人，吸进去的空气都带着热气，稍一动弹就汗流浃背。
更何况他还是个破落身子，一路猛蹬，颠得头晕眼花的。
还好，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并不远，是靠近护城河的那片巷子口。
这里地势稍偏，边上的老房子的矮墙投下一小片阴凉处，王永刹住车说道：“瞅见没？东城这片儿，就数这儿货齐。”
他没具体指谁，似乎懒得解释。
带新人走流程是山哥交代的任务，但看着身后累得够呛的小年轻，他心里的不痛快又翻腾起来。
废物点心，就这身板还敢干采购？风吹就倒！骑个自行车能累成这样，趁早回乡下种地去吧。
这年月，采购这碗饭越来越难吃，计划内没指望，计划外全靠各显神通去抠去抢。
他们科室本来就僧多粥少，现在又硬塞进来个张仲民。要是和其他临时工一样，他也不会这么憋屈，毕竟那些人干两个月基本就滚蛋了。
可今天不一样，临时工给配自行车？摆明了是要分他们碗里本就不多的食儿！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道理他懂得很！
带新人走流程是职责，但掏心窝子？想都别想。
张仲民喘匀了气，下车扶住车把才没栽倒。缓过来后，赶紧掏出一盒大前门递过去：“王哥抽根烟，这大热天的，辛苦你带我认路了。”
“嗯。”王永伸手接过烟，从里面抽出一根，把剩下的推回去，说：“装什么有钱人呢，就你那点工资能买几包？自己留着吧。”
张仲民看他不吃这一套，便换了种方式试探。
“王哥，我这刚进城，真是两眼一抹黑。你刚才说这儿货齐，我是看哪都一样，分不出高低。你这眼力，一看就是老行家。”
老行家这称呼，挠到了王永的痒处，他的嘴角不自觉的往上牵了牵。
“还行吧，混口饭吃。”
“怎么能是还行呢？既然刘哥让王哥带着我，那在他眼里，你肯定是咱们科里能力最强的。能给小弟稍微点拨一下，让我开开眼不？”
张仲民一套唱作念打，总算把王永捧舒服了。
他夹着烟，朝巷子里蹲在墙根闷头抽大炮筒的中年人努努嘴，说：“瞧见那闷葫芦没？看着蔫吧，手里常攥着各种票据，路子野着呢。只要价钱合适，工业券他都能给你淘换出来。这种人，不显山不露水，但肚子里有货。”
张仲民顺方向看去，那汉子确实普通得扔人堆里找不着。
他连连点头，语气满是佩服的说：“哎哟，王哥你说得这么明白，我都看不出他和别人有什么不同的！这看人的门道，真不是一天两天能练出来的！我们乡下人就知道埋头干活，哪懂这些弯弯绕绕！以后还得靠王哥多提点！”
王永弹了弹烟灰，大概是很久没被人夸过了，觉得这小子勉强算可教，话匣子也打开了点。
“小子，记着，想干这行绕不开这鸽子市。可这儿，雷子指不定啥时候来扫街，逮住就是投机倒把！还有佛爷、拍花子，专坑你这种生瓜蛋子！”
两人推着车子不方便去里面买东西，王永带他在周围转了一圈，就领着往废品站方向去了。
这次骑车速度稍微慢了点，看样是照顾新同事。
到了废品站的门口，王永站在外面喊道：“老孙头，老孙头！”
“叫叫叫，大中午头的，叫魂呢！”老孙头打开侧门，让他俩进去。
进去后，王永将兜里那根大前门递过去，说：“马上到月底了，有货没？”
“你也是知道还没到月底呢？”他目光扫到边上的张仲民，说了句废话。
“嗨，这是科室里的新同志，不用避讳他，说不准以后也要从你这里捡破烂呢。”
老孙头听他解释后才接过烟，就着王永划着的火柴点上，美美地吸了一口，烟雾从缺了牙的嘴里吐出。
“新同志啊？看着挺精神。”他对着张仲民点点头。
“孙大爷你好。”张仲民赶紧问好。
“哦，好，好小子，比王永这个王八蛋有礼貌多了。”
他跟张仲民寒暄了两句，然后把王永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道：“臭小子，大爷跟你透个底儿，现在查得厉害，上面三天两头来人检查台账，看有没有私下交易的。想弄点计划外的？这两月是难喽！不然被逮着了，我这饭碗砸了不说，还得进去蹲几天！”
王永眉头紧锁：“老孙头，我们轧钢厂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啊，缺口大得很！你这边门路广，认识的人多，有没有处理不掉的硬货，或者哪个小厂子有富余的边角料，给我透个信儿？价钱好商量！保证不让你跟着白忙活！”
他暗示性地搓了搓手指。
“小王啊，你这话说的，我就是一个看大门的，能有啥门路？不过嘛…”
他拖长了音调，继续道：“这人来人往的，耳朵里总能刮到点风声。我帮你留意着？有信儿了，想法子递给你？”
“哎！那你可真就干了件人事儿了。”王永脸上露出笑容，又递过去一根烟，“回头我给你带瓶二锅头尝尝！”
“还能指望你？！”老孙头看了眼这次给的烟，鄙视的说道：“真是庸人超前，不用人朝后的，刚应下你，就不给好烟抽了。”
“有的抽就不错了，你还挑拣上了嘿。”
出门后，王永转向张仲民，这次语气少了些训斥：“看见了吧？这就是路子之一。”
“我明白了王哥，一看你和孙大爷的交情就不浅。我这种新人，也没个熟人什么的，肯定没法这么搞。那除了这废品站，还有别的地方弄废钢吗？”
这话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把王永给问毛了。
王永正推车往外走，闻言脚步一顿，脸上那点和老孙头达成默契，带来的轻松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不耐烦。
他转身瞪着张仲民，吆喝道：“急什么？啊？刚来第一天就想把十八般武艺都学会？自己慢慢琢磨去！谁他妈不是这么一点点碰钉，又交学费熬过来的？真当我是你师父了？还得手把手教你？”
声音很大，引得旁边几个整理废品的人侧目看向这里。
“带你认认地方，知道有这么回事儿，就不错了！剩下的，靠你自己悟性！有本事，你明天自己试着去搞！看看人家搭理你不？”
“少问这些没用的，跟上！粮站那边还得去碰碰运气呢，虽然也是白跑，但样子总得做！”
王永说完，气呼呼地跨上自行车，用力一蹬，车子猛地窜了出去，留下张仲民站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
那几个侧目的工人收回目光，继续低头干活，仿佛对这一幕早己司空见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