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老挝南部的巴色搭车一路南行,穿越干裂的稻田与沉默的村庄,进入柬埔寨境内。
边境不远,湄公河依旧缓缓流淌,但周围的气息变了。佛塔渐多,僧侣更年轻,街头的法语招牌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粗粝、更生动的高棉语。
抵达金边之际,正值黄昏。
河风裹挟着尘土与椰糖香味,一座既有王室浮雕,也有混凝土高楼的城市缓缓展现在我眼前。
我知道,我来到了一个夹在帝国残影与现代秩序之间的国家心脏——金边(Phnom Pen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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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金色皇宫:传统的外壳与幻梦的本质
我第一站前往的,是金边最显眼的地标——皇宫(Royal Palace)。
它矗立在湄公河与洞里萨河交汇处,金顶辉煌,屋脊飞扬,远看宛如吴哥遗迹的都市版幻象。
皇宫外墙粉黄,入口处的高棉士兵笔首伫立。游客不多,却个个肃然。
我购买门票进入,先抵达银殿——寺庙地面由5000多块纯银砖铺成,正殿内供奉一尊翡翠佛像,相传由整块宝石雕成。
我站在佛前,看见身旁的本地信徒依旧虔诚跪拜,而导游却用英文向外国人解释:“这里更像一张国家明信片。”
一位来自法国的游客问:“国王在哪里?”
导游耸耸肩:“国王住在墙后,不统治,只存在。”
我忽然意识到,皇宫不仅是建筑,更是一种被仪式化的国家叙事——既保留了神圣的象征,又在现实中主动抽离。
在柬埔寨,国王己不是权力的源泉,而是秩序的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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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红色高棉博物馆:铁门之后的国家阴影
离开皇宫后,我前往城市另一侧的一座旧校舍——S-21吐斯廉屠杀博物馆(Tuol Sleng Genocide Museum)。
原是一所高中,红砖教学楼、绿植庭院,但如今却成了东南亚最沉重的空间之一。
我走进展厅,白墙上挂着一排排黑白照片——那是红色高棉时期被迫登记拍摄的囚犯面孔:男人、妇女、老人、儿童,脸上神情各异,有惊惧,有麻木,有怒意,也有淡漠。
导览设备播放着生还者的证词。空旷的教室被改为牢房,铁床上仍摆着镣铐,地面暗红色斑迹触目惊心。
1975年,波尔布特领导下的红色高棉接管金边,将全国人民赶出城市,进行农业“再造”实验。在短短西年间,约三分之一人口被处决、饿死或过劳而死。
我站在那间拷问室里,感到背后汗毛竖起。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深层的疑问:这个国家,如何从这场浩劫中活下来?又是如何选择记住或遗忘?
出口处,一位本地学生志愿者说:“我们不常讲它,但我们不忘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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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中央市场与城市血脉
为摆脱沉重情绪,我前往城市的核心商业地带——中央市场(Phsar Thmey)。
这座1937年由法国设计的穹顶式建筑,如今仍然是金边最热闹的交易中心。西条放射状廊道,汇聚了成百上千的摊位,出售黄金、电子、佛像、香料、古董、假冒名牌与小吃。
我买了一杯冰咖啡,坐在角落看人潮穿梭。
一位卖香水的年轻人和我聊起生意。他说:“这几年中国人来了不少,投资多了,但我们本地人压力也大了。”
他指向不远处几家写着中文的地产中介、火锅店与奢侈品牌代理店:“我们不反对他们赚钱,但我们想知道,哪一块城市还属于我们?”
我明白他不是反外来者,而是渴望保有一种“属于本地”的城市权利。
金边不是一个静止的城市,它在被“外部力量”塑造与改写。
而这场改变,正发生在市场的每一笔交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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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夜晚的湄公河:城市的另一张脸
夜晚的金边,湄公河边灯火渐明。
我在河边散步,岸边坐满了情侣、家庭、小贩与僧侣。三五成群的孩子在地砖上滑板,年轻女孩蹲在摩托车上刷短视频,身后则是佛塔、赌场和远处的写字楼剪影。
我走进一条叫**“后街42号”**的小巷——那是金边的夜生活一角,藏着艺术展览、地下酒吧、涂鸦工坊与性别模糊的夜店。
在一间名为“再生”的地下剧场,我看了一场本地青年编排的话剧——舞台是泥地,演员穿着农民服,表演的是一位“战后失忆者”寻找身份的旅程。
演出后,我找到导演,他说:“金边的年轻人不是无知,而是缺空间。我们试着在声音被删减前先发出自己的版本。”
我点头。
每一座经历过屠杀与控制的城市,都在等待新一代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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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城市的边缘:洞里萨湖与水上人家
我最后一日,前往城市东南方向的洞里萨湖沿岸村庄。
这里仍保持着高棉传统生活方式。许多村民以捕鱼、编网、做浮屋为生,房子架在水上,孩子用洗衣盆当船,狗在木桥上奔跑。
我在一户渔民家吃午饭,菜是炸鱼、青木瓜丝与一壶清茶。主人姓速,本地人,曾在越南工作几年,后来回乡照顾母亲。
我问他怎么看金边的未来。
他望着水面,语气平静:“城市在涨价,湖水在涨潮。我们的人,正在被推得越来越远。”
他掀起船底,露出一行刻痕:水位上升的年线。
我看着那条线,忽然明白:金边的未来,不只是写在城市规划图上,更刻在村民的船板与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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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一座未完成的城市
我回到旅舍,整理背包。
房东是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他曾是教师,经历过红色高棉时期。他见我写笔记,笑问:“你觉得金边像哪座城?”
我答:“像一部未剪辑的纪录片,真实、残缺,却不停地试图发声。”
他点头:“我们不是完美的国家。但我们在学。”
我望向窗外,夜色下的金边,有佛塔金顶,有高楼起吊,也有旧街灯下躺着的流浪者。
我写下:
“金边是一座用记忆与欲望混合建造的城市。
她既不沉睡,也未醒来;
她既拥抱未来,也不敢忘记过去。
她不是‘崛起’中的亚洲之星,而是‘活下来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