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微不敢轻举妄动,依旧从容地拣选着药材,不紧不慢地包着药:
“少帅请稍坐片刻。”
“好。”
沈砚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方才我听后院似乎有叩门声,顾小姐不预备去瞧瞧?”
“阿祥在后院炮制药材,偶尔有些响动,不足为奇。”
顾知微左手持药秤,右手拉开标着“黄芪”的药斗。
“这铺子只有一道门,少帅若是不嫌污糟,不妨亲自去后院瞧瞧,也好指点一二。”
“不嫌。”
沈砚初起身。
“我对炮制药材,确有几分兴趣,方便参观么?”
“自然方便。只是后院堆放的药材杂乱,小心脏了少帅的鞋袜。”
她朝后院扬了扬下巴,声音清脆:
“阿祥,进来一下。”
“来啦,小姐!”
阿祥小跑着进来,额角渗着细汗,随意撩起衣襟擦了擦。
“带少帅去后院看看你正炮制的药材。”
“啊?哦,好,好的。少帅这边请,新进的药材多,您当心脚下。”
沈砚初跟着阿祥在后院转了一圈。
这排铺子他无比熟悉,前院临街,后院傍河,屋顶架在高墙上,两间耳房应是作了卧室。
确实没见着旁的出入口。
片刻后,他轻手轻脚回到药铺里。
顾知微仍在药橱的最右侧,摸索着拉开一个药斗,专注地拣选着什么。
他西下扫视,铺子里的各种陈设,看似寻常,却隐隐合着某种,方便快速取用的逻辑,绝非随意摆放。
他飞速套上一只黑手套,屏住气息,滑到药橱的最左侧。
悄无声息地拉开药橱左下角、贴近地面的那两个药斗——
标签上写着“白及”、“三七”、“血余炭”、“象皮”。
寻常药铺也会备些金疮药。
但这里的储备量,尤其那几味炮制手法特殊的止血生肌药。
要是普通病患,怕是一年也难得用上一次。
这让他不由自主地,再次想起了陈川的汇报——
杏林春附近,时常有身份不明的重伤员出没。
那些人,往往在一夜之间便销声匿迹。
若说与这杏林春无关……
他拿起一小块炮制过的“象皮”,凑近鼻尖轻嗅。
淡淡的腥气,混杂着草药的清香,并不难闻。
这顾知微,究竟在用这些药材,救治些什么人?
正沉吟间,顾知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少帅久等了。”
她将一个素雅的白瓷罐与先前包好的几包药材,一并放在柜面上。
那瓷罐周身光洁,只在罐底有一圈浅淡的青色回纹,雅致内敛。
在顾知微说话前的几秒,沈砚初己经完成了所有细微的收尾动作。
包括将那枚炮制过的“象皮”,悄无声息地放回原处,抹掉了所有痕迹。
他甚至调整了呼吸,确保自己从后院门口走出时,脚步声听起来,与一个刚刚随意参观完的客人无异。
后院确实如她所言,堆满了药材,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郁的草药混合气味。
他离开时,阿祥那小子,正满头大汗地用一个大木槌,费力地捣着石臼里的什么东西。
一切看起来,都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若非他亲眼见过那些特殊的药斗,和里面远超常规的储备量。
沈砚初轻笑着走到柜台前。
目光落在那个白瓷罐上,并未立刻伸手。
“多谢。顾家的药材储备,果真名不虚传,沈某今日算是开眼了。”
他这话,半是客套,半是试探。
顾知微笑笑:
“少帅过谦了。我这小铺子,勉强糊口罢了,药材种类和储备,如何能及得上督军府的十分之一。”
她伸出手指,轻轻推了推那个白瓷罐。
“这是按少帅脉象调配的清心明目膏。”
“睡前取少许,用指腹揉开,涂抹于眼周及两侧太阳穴,可助安眠,并缓解目涩眼胀之症。”
“少帅日理万机,操劳国事,更需保重身体才是。”
沈砚初这才将瓷罐拿起,入手微凉,触感细腻。
他掀开罐口的蜡纸封。
一股极淡雅,却又异常清晰的药香,悠悠飘出。
并非浓烈的花香或草木香,而是一种混合了薄荷、菊花,还有几种他说不上名字的草药的清冽气息。
只是轻轻一嗅,便觉头脑为之一清,连日来的烦躁,似乎也消减了几分。
“有劳顾小姐费心。”
他将瓷罐仔细收好,放入长衫的内袋。
又拿出一个钱袋放在柜台上:
“这是诊金。顾小姐这药铺,生意倒是兴隆。”
“我刚看后院有些,治疗跌打损伤、刀枪剑伤的药材,例如白及、三七之类,用量似乎不小。”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随口闲聊。
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紧紧锁着顾知微。
顾知微侧了侧头,仿佛在认真思考他的问题。
片刻后,她带着点无奈:
“少帅有所不知。”
“江州城内,习武健身之人众多,平日里磕磕碰碰,在所难免。”
“再者,码头脚夫、车行伙计,干的都是力气活,也容易受伤。”
“还有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鼻青脸肿是常事。”
“知微这里药价公道,他们自然乐意上门。”
“说来惭愧,我这铺子,倒像是靠着这些皮肉小伤,才勉强维持生计呢。”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药材用量大的原因,又顺带自谦了一番。
仿佛真是个本分经营,靠薄利多销维持生计的小药铺老板。
沈砚初听着,面色不变,心中却冷哼一声。
皮肉小伤?
那些炮制手法特殊的止血生肌药,可不是寻常皮肉伤用得上的。
这女人,还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如此说来,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他面上依旧带着浅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我不过出去了几年,没想到咱江州百姓,竟然变得如此‘活泼’了。”
“活泼”二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今日叨扰顾小姐,如若见效,沈某再来复诊。告辞。”
顾知微颔首:“恭送少帅。”
沈砚初转身出门。
一只脚将将迈过门槛,眼角余光掠过临窗的条案。
那里,一盆梅花盆栽。
时节未至,梅花未开,唯有几枝瘦骨嶙峋的虬劲枝干,倔强伸展,顶着几点青翠花苞。
寻常不过的一盆梅。
偏就是这盆梅,让沈砚初的脚步,骤然钉在了原地。
瞳孔倏地一缩。
那梅枝的姿态,花苞的形状,竟与他贴身珍藏的梅花锦帕上所绣图案,一般无二!
不,何止一般无二。
简首是照着这盆梅,一针一线,丝毫不差地绣上去的!
沈砚初胸腔里的心,刹那间狂跳不止。
他几乎是僵硬地,一点点转过头,目光首刺柜台后的顾知微。
这,当真是巧合?
世间,竟有如此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