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他了!”我捅了捅苏采菱。
“连扇子都拿反的草包,这种人,最是心虚,最怕落后于人。正愁没处买门路呢。”
苏采菱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刚迈出一步——
“哎哟!”
她脚下一崴,裙角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这次倒不是装的,是真摔!
“他妈的,走路不长眼啊?”
那公子哥刚要发作,瞥见苏采菱泛红的眼眶,一副楚楚动人的可怜模样,立马换了副嘴脸。
“哎呀,这位姑娘没事吧,可有伤着?”
他旁边跟班的一个矮胖子动作更快,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假惺惺地伸手就要去搀扶苏采菱,一双绿豆眼却毫不客气地往采菱因为摔倒而微敞的领口瞟。
周围看热闹的茶客不少,指指点点,却没一个敢上前说句公道话。
苏采菱按照我事先教的,慌乱地去捡地上的野菊花,手忙脚乱,越发显得无助。那胖子眼尖,一眼就看到了滚到公子脚边的红布包。
“咦?赵兄,你瞧这是什么?”
胖子捡起那个红布包,掂量了一下,眼神立刻变得热切起来。
“这包裹得如此郑重,莫不是……?”
被称作赵兄的公子哥接过布包,一眼就看到了红布下露出的册子一角,以及上面隐约可见的朱红印记。
他故作矜持地捻了捻布料,忽然“咦”了一声,凑近了仔细看:“这印……这印章的刻法……看着有几分眼熟啊,倒与我去年在姑父书房里见过的几份公文上的印韵,有那么几分神似。”
胖子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都激动起来:“赵兄!莫非是……是传说中从里头流出来的真家伙?!近年新出的?”
赵公子故作高深地捻着自己的下巴,点了点头:“嗯……看这纸张墨色,倒像是陈年旧物……或许真是……稀罕货!”
我心里暗笑,这萝卜章的边角还带着啃咬的痕迹,也亏得他们眼拙,他们视若珍宝的程墨,不是官府流出来的残本,就是黑市炒到天价的手抄本,哪里见过我的这种“独家定制版?”
时机成熟!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和惶恐,一把将苏采菱从地上拽起来:“小妹!叫你别乱跑!看你毛手毛脚的!”
同时,飞快地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吼:“哭!给我往惨了哭!眼泪呢?!”
苏采菱也是个有灵性的,被我一吼,眼泪说来就来,带着浓重的哭腔:“呜呜呜……哥哥,我不是故意的……我的书……这些书……”
我立刻佯装大惊失色,慌忙要去抢公子哥手里的红布包:“哎呀!不值钱的破烂玩意儿,公子爷别看了!污了您的眼!”
那胖子眼疾手快地拦住我,急切地追问:“这位兄台!且慢!不知此书……是从何处得来?可否让我等开开眼界?”
我眼神躲闪,支支吾吾:“不……不过是些祖上传下来的粗浅文字,登不得大雅之堂……”说着就要拉着还在“嘤嘤嘤”的苏采菱离开。
“且慢!”赵公子伸手拦住我们。
“这位兄台看着面生得很,莫非也是来参加今日文会的同道中人?”
我脸上露出几分窘迫,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落魄:“在下……在下只是路过此地,并非……”
“路过?”
赵景明嘴角勾起一抹笑,他掂了掂手里的红布包。
“这书上可是钤着‘江左提学司验讫’的朱印!这可不是寻常坊间刻印能有的气韵!我去年去临州给姑父拜年时,曾在他书房中见过类似的官防印信,与此印的神韵,倒真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试探,“兄台,你我相见即是有缘,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或者……将此书借小弟拜读一二?”
我护着书后退半步,一脸为难:“这...这是家父留下的遗物,概不外借!”
“哥哥!”苏采菱十分应景,适时抽噎起来,“庙里的老师父说了,再交不出香火钱,明日连柴房都没得住了!”
我急忙捂住她的嘴:“小声些!”
转头对赵景明和张耀祖尴尬地拱了拱手,强笑道:“家妹年幼无知,胡言乱语,让二位公子见笑了。我兄妹二人……只是暂借城外佛门净地温书备考,叨扰神佛,实属无奈。”
随后,我将苏采菱拉到一旁的阴影处,低声道:“哭得差不多就行了!别太过火!等会儿把这两个‘财神爷’请进茶楼,有你发挥的时候!”
那边的胖子与赵公子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张耀祖“唰”地甩开折扇,故作随意地踱步过来,上下打量着我,问道:“这位兄台,既然令兄妹也是为了赶考,正是需要温习典籍的时候,为何……反而要将如此珍贵的书籍示人?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长叹一声,神色黯然:“家父生前最大的心愿,便是让我能金榜题名,光复门楣。”
“可如今家道中落,盘缠耗尽,连下个月赶去府路费都凑不齐……”我无比痛苦的拍了拍书封,“与其让这凝聚了先父心血的宝册蒙尘,倒不如忍痛变卖了,换些银钱度日,先解燃眉之急……”
赵公子眼中精光一闪,追问道:“不知令尊是……”
“先父……苏明远。”
我报出一个事先编好的名字,眼眶适时地微微泛红,声音带着哽咽,演技比苏采菱刚才那场戏还要浮夸三分。
“先父曾在江左提学司的典籍厅当过十几年差,专门负责……负责程墨文稿的编纂整理。只可惜……当年因那场科场泄题大案……”
说完,我恰到好处地顿住,低下头,一副不堪回首的痛苦模样。
“莫非是……景昭六年那桩惊天大案?!”
胖子失声叫道,随即又意识到失言,压低声音:“听说那案子牵连甚广,提学司上下被撸掉了一大批官吏,就连当时的提学大人都……”
“慎言!祸从口出啊!”我慌忙捂住他的嘴。
松开手后,我垂下眼眸,声音带着悲凉:“家父不过是个小吏,哪配与提学大人同案……案子总归要了结,上头总要下面有几个倒霉蛋来顶罪。”
“哥哥!我们快走吧!再耽搁下去,别说赶考了,今晚的住处都没着落了!”
苏采菱看火候差不多了,拽着我的胳膊就要走,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要掉不掉,最是惹人怜惜。
“哎哎哎!苏兄!苏姑娘!留步!请留步!”胖子急了,一个箭步拦在我们面前。
他脸上堆满了远超刚才的热情,匆忙对着我深深作揖:“失敬失敬!原来是苏世兄!在下张耀祖,家父张二河!这清平县最大的绸缎庄‘云锦阁’便是我家祖产!一点薄名,不足挂齿!”
说着,他一把拽过旁边的赵公子,把他往前推了推,语气带着炫耀:“这位是赵景明赵兄!咱们赵县丞家的嫡长公子!他姑父可了不得,是在临州府衙当通判的大官!正六品!去年回乡省亲的时候,咱们县太爷都亲自出城十里相迎呢!”
赵景明被拉得身子一歪,匆忙整理衣冠,拱手道:“苏兄节哀。令尊之事,令人扼腕。呃……”他瞥了眼街上的行人,“此地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苏兄若是不弃,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故作迟疑地看向苏采菱,她立刻红了眼眶,这才拱手道:“既然二位公子盛情相邀……那,便叨扰了。一切……但凭二位公子安排。”
赵景明眼中闪过一丝得色,立刻点了点头,与张耀祖一左一右,如同得了宝贝一般,“护送”着我和苏采菱,昂首挺胸地走进了清茗轩的大门。
哪知刚一进门,那势利眼的店小二就快步迎了上来。
小二脸上堆着职业假笑:“哎哟!赵公子,张少爷!您二位可有些日子没来了!快里面请!只是……不巧得很,您常去的那间‘观澜阁’雅间,今日……”
他偷偷往楼梯上方瞧了瞧,压低声音说道:“被县学教谕家的陈公子包下了,说是请了几位同窗,正关起门来,研究下月院试要考的……”
“噗嗤!”
张耀祖没忍住,嗤地笑出声来,肩膀一抖一抖的,满脸不屑。
赵景明则冷哼一声,脸上带着明显的鄙夷:“陈扒皮家的那个书呆子?不过是仗着他爹的关系,从府学里抄了几本过了时的内院秘卷,就敢出来丢人现眼!真让他下场考试,怕是连题目都看不懂,得把笔杆子都咬断!哼,跳梁小丑,也配谈论院试?”
“晦气!”张耀祖低声抱怨了一句,随即指了指窗边一个还算僻静的角落,“罢了罢了!那边总没人吧?清净!”
“临窗甚好,光线足,正好拜读苏兄的……咳咳,佳作。”赵景明顺势说道。
用扇子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店小二的肩膀。
“去,搬个屏风过来,挡一下。”
回头又对我解释道,语气亲切了不少:“苏兄,采菱姑娘,实在抱歉。这里虽比不得雅间清净,但胜在敞亮,窗外正对着县学的泮池,那几株老梅树开得正好,景致也还算不错。”
我瞅着窗外那几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花瓣都快掉光了的歪脖子老梅树,心里暗骂:景致不错个屁!手心却因为紧张和饥饿,不争气地渗出了一层细汗。
胃里饿得咕咕首叫,这两个看上去精明实则草包的冤大头……可千万要上钩啊!
不然,今晚我和采菱,怕是真的要去破庙跟佛祖抢香灰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