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9月1日,开学第一天。黄卫国站在教室门口,看着春桃们蹦跳着穿过晒谷场,忽然发现他们的衣服比去年鲜亮了些——有的穿着城里亲戚寄来的旧校服,有的换上了带卡通图案的新书包。春桃脖子上的红领巾洗得发白,却系得格外工整,像只展翅的白鸽。
"老师!"她举着个玻璃罐跑过来,里面装着晒干的向日葵花瓣,"暑假我每天都给它们浇水,一共开了三十八朵!"罐子里的花瓣金黄金黄的,在晨光中微微颤动,像凝固的阳光。
办公室里,李建国正在分发热乎的玉米饼。"尝尝,"他推了推眼镜,"我婆娘说,开学第一天得吃点热乎的。"黄卫国咬了一口,饼里夹着野蜂蜜,甜得沁人。赵翠兰抱着作业本进来,忽然说:"听说镇中心校要派人来查课。"
空气瞬间凝固。李建国的玉米饼停在嘴边,碎屑掉在教案本上:"啥时候?"
"就这两天。"赵翠兰压低声音,"说是要推行'标准化教学',不合格的学校......"她没说完,转身去擦黑板,粉笔灰扑簌簌落在肩头。
那天下午,黄卫国在操场边遇到春桃爹。护林员背着砍斧,裤脚沾着松针:"黄老师,俺听说......"他挠了挠头,砍斧把在地上划出道子,"春桃回家哭了三回,说学校要是没了,她就不能跟你学看星星了。"
黄卫国望着远处的山林,秋风卷起几片落叶,像金黄的蝴蝶。他想起上周李建国在教师会上说的话:"咱们学校是林场的根,根要是断了,娃子们就真成了没脚的蒲公英。"
第二天清晨,镇中心校的王主任来了。他穿着锃亮的皮鞋,手里夹着个黑色公文包,在晒谷场转了一圈,皮鞋尖踢到块石子:"李建国,这就是你们学校?"
教室检查时,王主任的目光落在后墙的黑板报上。黄卫国上周刚带学生做完"秋天的昆虫"主题板报,春桃画的螳螂张牙舞爪,旁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螳螂有两把刀,秋天用来切阳光。"
"这像什么话!"王主任的手指敲了敲黑板,"黑板报要体现教学重点,比如......"他从公文包掏出本《标准化教案》,"《秋天的收获》,要突出农作物,引导学生体会粮食来之不易。"
李建国搓着手赔笑:"是是,我们马上改......"
"等等。"黄卫国忽然开口,"王主任,您看这螳螂,"他指着春桃的画,"它也是秋天的一部分,而且孩子们通过观察螳螂,学会了写比喻句。"
王主任皱起眉头:"黄老师,我知道你是沈书记......"他顿了顿,声音放软,"但教学得按规矩来,尤其是标准化验收前。"
那天放学后,黄卫国留在教室改黑板报。春桃没走,蹲在旁边帮他递粉笔:"老师,螳螂真的会被秋天切掉吗?"他看着小姑娘担忧的眼神,忽然放下粉笔:"不会的,螳螂会把秋天藏在翅膀里,等春天来了再拿出来。"
半夜,秋风骤起。黄卫国被屋顶的响动惊醒,摸黑跑到教室,看见李建国正踮着脚修瓦。"老毛病了,"老教师咳嗽着,手里攥着块瓦片,"可不能让雨水把新课桌泡了。"黄卫国接过瓦片,发现李建国的中山装肩头磨出了毛球,像朵灰色的花。
九月中旬,林区下起了第一场霜。黄卫国带着学生们给向日葵搭防风棚,春桃把晒干的花瓣装进玻璃瓶,说要寄给山外的笔友。王主任再次来访时,正看见孩子们用草绳捆扎向日葵茎秆,春桃站在小板凳上,把写着"加油"的纸条系在花盘上。
"黄老师,"王主任的皮鞋踩在霜花上,发出咯吱声,"标准化验收下周就到,你这些......"他挥了挥手,"花架子,该收收了。"
黄卫国刚要开口,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春桃忽然指着铁轨方向喊:"老师,火车带着秋天来了!"一列货车满载着金黄的玉米驶过,阳光照在车厢上,反射出温暖的光。王主任的目光被吸引过去,沉默片刻,忽然说:"明天把教案送到中心校,我帮你们看看。"
那天傍晚,李建国翻出压箱底的中山装,让赵翠兰帮忙熨平:"当年转正考试,我就穿的这件。"熨斗冒出的热气里,黄卫国看见老教师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像落在蓝布上的霜。
验收前一天,春桃爹带着几个林场工人来了。他们扛着新锯的木板,说是要给教室换门窗。"俺们不懂教学,"他抹了把汗,锤子敲在门框上,"但知道这学校要是没了,娃子们就得跑十里路去上学。"黄卫国注意到,每个工人的袖口都别着枚小小的向日葵胸针,是春桃用彩纸叠的。
验收当天,王主任带着验收组来了。当他们走进教室时,看见二十三个孩子端坐在新课桌前,胸前别着向日葵胸针,春桃作为学生代表,捧着玻璃瓶站起来:"这是我们的秋天,里面有三十八朵向日葵,和无数只小蚂蚁的梦。"
黄卫国的教案本摊开在讲台上,里面夹着孩子们的观察日记、压花标本,还有春桃爹画的林场地图——虽然线条歪歪扭扭,却标出了每一处适合观察自然的角落。李建国站在窗边,背挺得笔首,像棵久经风霜的松树。
验收组离开时,王主任把黄卫国叫到一旁,公文包里露出半截向日葵花瓣:"你们啊,"他叹了口气,"下不为例。"阳光穿过他的镜片,黄卫国看见他眼里有一丝笑意,像融化的霜。
九月末,林区迎来了第一场雪。黄卫国在办公室生起炉子,春桃们围着炉子听他讲《卖火柴的小女孩》。忽然,门被推开,沈守业带着几个军人走进来,每人手里抱着个铁皮箱。
"听说你们缺教具,"沈守业的军大衣上落着雪花,他打开箱子,里面是崭新的显微镜、天平,还有成盒的彩色粉笔,"从部队仓库找的,不算违反纪律。"春桃们发出惊呼,伸手去摸显微镜的镜筒,像在触碰星星。
临走时,沈守业留在教室门口,看着墙上的黑板报。黄卫国注意到他的目光停在春桃写的那句话上,嘴角微微上扬。"卫国,"他忽然说,"我老婆最近总在家念叨,说想回学校看看。"
雪越下越大,黄卫国送沈守业到铁轨旁。一列绿皮火车缓缓驶过,车灯照亮了沈守业军大衣上的积雪。"有些路,总得有人走。"沈守业望着火车消失的方向,声音低沉,"就像铁轨,哪怕被雪埋住,底下也是首的。"
那天晚上,黄卫国在日记本上画了幅画:教室里生着炉子,春桃们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窗外的向日葵在雪地里站成一排,每朵花盘上都落着雪花,像戴了顶白帽子。他写道:"秋天走了,但我们留住了它的种子。冬天来了,可炉火永远是热的。"
深夜,李建国敲开他的门,手里捧着个油纸包:"张老师当年留下的,说给有想法的年轻人。"黄卫国打开一看,是本1950年代的《小学自然教学法》,扉页用毛笔写着:"教孩子看星星的人,自己心里要有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