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漏在墙角滴答作响，我数着第七百三十六滴水珠坠落时，赵高的宦者令符突然拍在漆案上。黄绢封皮上印着双蛇交尾纹，和三日前新制的冕服纹样分毫不差——自从那日朝会后，永巷所有宫女的袖口都被缝上了这种暗纹，连擦拭御案的鹿皮都要浸过艾草汁才能使用。
"素心，去偏殿取龟甲。"赵高的贴身宦者捏着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尺骨，"若敢抬头，便剜了你的眼珠。"永巷的廊灯被调成幽蓝色，照得人影子发青，我盯着青砖缝里爬动的蚰蜒，数到第十七只时，终于看见偏殿门楣上悬着的青铜镇物——是两具交缠的蛇形骨殖，蛇信处嵌着米粒大的朱砂，和"陛下"耳后那点光斑一模一样。
龟甲盛在玄玉匣里，掀开时飘出焦糊的药味。我指尖触到甲片边缘的刻痕，分明是"天胡暴毙，地胡代立"八个小篆，墨迹尚新。赵高昨日还在朝会上说替身术需双生共命，此刻却有一具龟甲记着死亡，难道...殿角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我慌忙低头，却瞥见玄玉匣底层压着半幅帛画——两个一模一样的少年并排而坐，右耳后方都有一点红痣，只是左边那人手腕缠着细细的金链，链尾拴着和子婴公子相同的"楚秦合璧"玉璜。
【三月丙申卯初刻更衣房】
给"陛下"更衣时，他左腕的勒痕比昨日深了三分。月白中衣滑落在地，我看见后腰处新添的青斑，形状竟与永巷偏殿的蛇形镇物别无二致。"贱人！"地胡的声音突然尖起来，和前日朝会上如出一辙，"盯着哪里？"他挥袖时带出的风里有浓重的药味，是徐市仙师送来的"驻颜散"，我曾在赵高的密案上见过药方——需取双胞胎的指甲血混着青金石粉调制，连续服用百日可换面容。
铜镜里映出"陛下"右耳后方的青光，今日竟褪成浅红，像被水洗过的朱砂。我忽然想起三年前随侍狩猎，真陛下被流矢射中时，我捧着金创药跪在马前，亲眼看见血珠滴在艾草叶上，颜色比这浅红要深上三分。"把这个戴上。"地胡突然塞给我一枚青铜铃，铃身刻着极小的篆文，仔细辨认竟是"替死"二字，"今后随侍天胡陛下时，铃响三声必到跟前。"
天胡？原来替身竟有两名！我捏着铜铃退出更衣房，撞见赵高的侍药宦者捧着漆盘走来，盘中三个药瓶颜色各异：赤金瓶刻着太阳纹，是给地胡的；玄玉瓶刻着太阴纹，该是给天胡的；中间琉璃瓶空着，瓶底却凝着褐色残渍，像干涸的血迹。宦者看见我手中的铜铃，眼神骤然冷下来，指尖在腰间玉佩上连点三下——那是赵高豢养的死士暗号，我知道，自己己成了局中棋子。
【三月丁酉亥初刻赵高书房】
奉命去书房添灯油时，正听见赵高与徐市的争吵。"尸解仙术需双生同命，如今地胡的术法己开始反噬！"徐市的声音带着颤抖，"天胡的魂魄最多再撑三日，若不将真陛下的本命魂引移入...""住口！"赵高的玉笏拍在案上，我看见砚台里的墨汁溅在竹简上，将"陈胜军破函谷关"的急报染出一片黑斑，"真陛下的魂引若能轻易取出，始皇帝当年何必..."
话尾突然被截断，我低头盯着砖缝里渗出的油渍，听见徐市的衣料摩擦声靠近。"中车府令可还记得，当年在琅邪台立下的血誓？"他的声音里带着冰碴，"双生替身若死其一，施术者必遭天谴。"衣摆掠过我膝头时，我嗅到浓烈的水银味，和今日给"陛下"调配的药汤一模一样。赵高忽然冷笑："天谴？始皇帝龙御归天时，你不是说过'天命可移'么？"
案上的烛火突然爆响，我看见赵高手中握着半片龟甲，正是前日在偏殿见过的"天胡暴毙"那具。龟甲边缘渗着暗红，像是浸过血水，而徐市腰间的药囊正在滴水，水渍在青砖上竟显出血字——"子婴持璜，楚秦合璧"。原来他们早己知晓子婴公子的玉佩，知晓郑妃留下的秘密。我捏紧袖口的铜铃，铃上的"替死"二字硌得掌心发疼，忽然明白为何近日永巷总有宫女失踪，原来所谓替身术，从来都需要活人的魂魄来填。
【三月戊戌辰初刻冷宫密道】
铜铃在袖中连响三声时，我正捧着"天胡陛下"的早膳。跟着宦者拐进冷宫后巷，潮湿的墙面上每隔三步就嵌着蛇形灯台，灯油竟是人血混合着磷粉，幽蓝的光映出石壁上的刻痕——全是双生交尾的图案，与冕服、令符、镇物上的纹样相同。密道尽头的石门打开时，腐臭味扑面而来，我看见床上躺着的少年，右耳后方没有青光，只有一道寸许长的疤痕，正是真陛下的旧伤。
"喂他吃药。"宦者递过琉璃瓶，瓶底的褐色残渍今日竟变成血色。少年听见动静睁开眼，我浑身血液几乎凝固——这张脸与"陛下"分毫不差，只是眼中没有暴戾，只有深深的疲惫。他看见我手中的食盒，忽然开口："素心，你...可还记得郑妃娘娘临终前说的话？"声音沙哑却带着咸阳尾音，正是真陛下独有的腔调。
我猛地低头，看见他左腕内侧没有勒痕，皮肤细腻如昔。琉璃瓶中的药液在晃动摇曳，映出少年眼中的哀求，还有他颈间若隐若现的金链——链尾拴着半枚玉璜，正是郑妃娘娘留给子婴公子的"楚秦合璧"。原来天胡、地胡不过是幌子，真正的替身术，是要将双胞胎的魂魄强行灌入真陛内，而眼前的少年，才是真正的胡亥！
"快些！"宦者猛地推搡我，我指尖一颤，药液泼在石床上，竟发出"滋滋"的声响。胡亥陛下忽然剧烈咳嗽，我看见他后颈处浮出蛇形青斑，和地胡后腰的一模一样。密道深处传来脚步声，宦者脸色大变，抓起琉璃瓶就往外跑，我听见他临走前的咒骂："徐市那老东西，说什么三日魂引，分明是要拖死陛下..."
【三月戊戌巳初刻永巷井台】
我将浸过矾水的绢帕塞进井台石缝时，铜铃突然在袖中炸响。回头看见赵高站在五步外，广袖中露出半片龟甲，正是写着"替身初成，可御极"的那具。"素心，你看过天胡的模样了？"他的声音像浸了冰的玉磬，和那日朝会上"陛下"的笑声惊人相似，"郑妃当年私藏楚地巫祝，教出你这样的细作，倒是本宫疏忽了。"
井中倒映着赵高腰间的玉璜，正是郑妃娘娘的信物另一半。原来他才是当年楚秦合璧的局中人，难怪对子婴公子的玉佩如此忌惮。"徐市的仙术需要双生魂魄，"他忽然抬手，宦者们从阴影里拥出，手中捧着刻着双蛇纹的漆盒，"真陛下若想活命，便要让天胡、地胡的魂魄永远困在他体内——而你，将成为新的替死鬼。"
漆盒打开时，我看见里面躺着两枚青铜铃，和我手中的"替死"铃不同，这两枚分别刻着"天""地"二字。赵高袖中滑出半幅帛画，正是那日在玄玉匣里见过的双生少年图，左边少年的金链上，分明拴着完整的"楚秦合璧"玉璜——原来子婴公子的玉佩本就成对，而赵高，才是当年调换玉佩的人。
"把她的魂魄封入地字铃，"赵高转身时衣摆扫过井台，"今后地胡陛下的病症，便由她来替。"我看着宦者们逼近，忽然想起郑妃娘娘临终前塞给我的半片残璜，上面刻着"秦失其鹿，楚可取之"，原来从始皇帝驾崩那日起，楚秦之争便从未停歇，而赵高，这个看似秦臣的宦者，才是真正的楚地巫祝。
铜铃套上手腕时，我听见远处传来朝会的钟响。今日该是祭天的日子，不知子婴公子是否注意到，"陛下"耳后的红痣己经消失，而真正的胡亥陛下，此刻正躺在冷宫密道里，被天胡、地胡的魂魄啃噬。井中的月亮碎成两半，像极了郑妃娘娘的残璜与赵高的玉璜，终究无法合璧。
【素心手札至此中断，末行有血指印按在双蛇交尾纹上，旁注小字：子婴公子，玉璜分则亡，合则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