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浑厚的歌谣如同苔原的心跳,持续不断地在冰冷的空气中震荡。雪雁群组成的白色洪流在石堆上空盘旋飞舞,阳光透过它们急速扇动的翅膀,洒下无数跳跃的金色光斑,将那片禁忌之地笼罩在一片近乎神圣的光辉之中。勘探队的车辆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钢铁巨兽,瘫在原地冒着青烟,引擎的死亡呜咽彻底被歌声淹没。
勘探队长站在熄火的挖掘机旁,脸色煞白,眼神里充满了面对超自然现象的惊骇和信仰崩塌般的茫然。他徒劳地拍打着冰冷的钢铁,又猛地抬头望向天空那令人眩晕的白色旋涡,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指令。其他队员更是惊恐地聚拢在一起,看着眼前这无法用科学解释的景象,如同看到了世界末日。
阿纳克站在族人们的最前方,全身心地投入在歌唱中。他能感受到歌声的力量在汇聚,在流淌。他能感受到石堆下那股深沉的悲伤似乎正在歌声的抚慰下缓缓平复。他能感受到天空中的雪雁并非简单的鸟类,它们是这仪式的一部分,是力量的显化。他心中充满了悲悯,既为了那个被禁锢的飞行员灵魂,也为了脚下这片正被外来者觊觎的土地。他唱着,祈求着,用歌声筑起一道守护的墙。
“Qanuq ilisimavunga… Taimani qaangiumi…”
(我该如何知晓… 在这遥远的北方… 灵魂的归途…)
歌声的韵律在循环往复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变得更加悠远,更加深邃,仿佛在叩问苍穹,在追溯时光。随着这韵律的转变,天空中的雪雁群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它们不再编织复杂变幻的图案。所有雪雁开始向中心收拢,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它们调整着彼此的位置和高度,动作精准得如同精密的仪器。白色的洪流开始塑形……
首先是一个尖锐的前端,如同破冰船的船艏,指向苍穹。
接着是修长的、流畅的、充满力量感的主体轮廓。
最后,一个微微收缩的尾部逐渐清晰。
阿纳克一边唱着,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不可思议的演变。他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冰冷的、带着致命熟悉感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那形状……那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白光的、由数百只活生生的雪雁组成的巨大空中图腾……
是一颗子弹!一颗放大了无数倍的、指向大地的、充满了毁灭意味的子弹!
轰!
这个认知如同真正的子弹击中了阿纳克的脑海!他之前触碰碎片时看到的最后画面——飞行员蓝色瞳孔中倒映的那道拖着长长尾迹、疾速逼近的致命亮光!那撕裂金属、引发爆炸、带来永恒冰冷的死亡之光!此刻,由雪雁组成的、悬停在石堆上空的巨大子弹形状,就是那死亡瞬间的具象化!就是飞行员临死前看到的最后景象!是铭刻在他灵魂深处的死亡印记!是真相的无声控诉!
他不是意外坠毁!他是被击落的!被一颗冰冷的、无情的金属子弹,从天空中击落,坠毁在这片遥远的、冰封的苔原上!他的痛苦、他的愤怒、他巨大的不甘和冤屈,从未消散,一首被封存在这冻土之下,此刻通过雪雁,通过这古老的歌谣连接的力量,向所有人昭示!
“不……”阿纳克的歌声带上了一丝哽咽的哭腔,巨大的悲伤淹没了他。他更加用力地唱着,歌声里充满了对那无辜亡魂的深切同情,也充满了对制造这悲剧的、不知在何处的凶手的愤怒。他仿佛看到那个蓝眼睛的年轻人就在石堆中,透过这由雪雁组成的巨大子弹图腾,悲愤地凝视着这个世界。那目光,穿透了时空,刺痛了阿纳克的心。
勘探队长也被天空中那巨大而清晰的子弹形状彻底震慑了。那形状是如此具象,如此充满威胁感,悬停在半空,仿佛随时会以雷霆万钧之势砸落下来!他最后的理智防线被彻底击溃。这不是什么障眼法,不是巧合!这分明是……是亡魂的显灵!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警告!他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几乎要在地。
“魔鬼!这是魔鬼的把戏!”一个年轻的勘探队员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精神压力。他原本就紧绷的神经彻底崩断了。恐惧扭曲了他的脸,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疯狂。他猛地从身后抓起了那支一首背着的、用来防备北极熊的猎枪,咔嚓一声拉动了枪栓!黑洞洞的枪口颤抖着,对准了天空中那由雪雁组成的、象征着死亡与控诉的巨大子弹图腾!
“该死的鸟!给我消失!”他嘶吼着,手指狠狠地扣向了扳机!
“住手!别开枪!”阿纳克和族长伊格鲁的惊怒吼声同时响起,撕裂了歌声。
砰——!
刺耳的枪声如同惊雷,在持续不断的低沉歌谣中炸响!声音在空旷的苔原上回荡,带着一种毁灭性的亵渎感。
枪响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天空中的雪雁群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那巨大的子弹形状瞬间停滞。
下一秒,是火山爆发般的狂怒!
“嘎——!!!”
一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凄厉、更加尖锐、充满了无尽怨毒和狂暴的鸣叫,从每一只雪雁的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冲击波,震得人耳膜刺痛!
静止的白色洪流瞬间炸开!但不是飞散逃离!所有的雪雁,如同被注入了疯狂的复仇意志,白色的身影化作一道道凌厉的白色闪电,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地面上那群穿着橙色防寒服的人类,俯冲而下!
它们不再是鸟!它们是复仇的白色风暴!是来自亡魂的愤怒化身!
无数的翅膀疯狂拍打,带起呼啸的飓风!坚硬的喙如同冰锥,狠狠地啄向勘探队员的头盔、护目镜、暴露的皮肤!锋利的爪子撕扯着他们的防寒服!白色的羽毛如同暴风雪般席卷而下,遮蔽了视线!
“啊!我的眼睛!”
“滚开!该死的!”
“救命啊!”
勘探队员们发出惊恐万状的惨叫,瞬间被这白色的死亡风暴淹没!他们徒劳地挥舞手臂试图驱赶,但雪雁的数量太多了,攻击太疯狂了!它们像训练有素的军队,一波接一波地俯冲、撕咬、抓挠!鲜血开始从勘探队员被啄破的头皮、脸颊、手背上渗出,在白色的羽毛和橙色的防寒服上留下刺目的红点。有人被撞倒在地,立刻被更多的雪雁覆盖。
勘探队长也被几只雪雁重点“照顾”,他狼狈地抱着头在地上翻滚,昂贵的皮帽被撕烂,脸上多了几道血痕,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阿纳克看着这如同地狱般的景象,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理解雪雁的愤怒,理解那飞行员灵魂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怨气在这一刻的爆发。但他同样看到了鲜血,看到了人类在狂暴自然力量(或者说灵魂力量)面前的脆弱。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保护图尼塔克,不是为了制造新的杀戮和痛苦!
一股强烈的责任感和悲悯涌上心头。必须阻止!必须让愤怒平息!必须让所有人明白,无论是生者还是亡魂,都需要的是理解、尊重和……和平!
阿纳克猛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意念、所有的祈求、所有的悲悯,都灌注到他的喉咙里。他再次开口唱歌。这一次,他的歌声不再是单纯的古老韵律。他融入了自己的情感,他的声音变得高亢了一些,充满了穿透灵魂的悲伤、恳求和一种强大的、呼唤平静的力量。他不再仅仅歌唱古老的词句,他开始即兴地加入自己的心声,用因纽特语,也仿佛在用一种灵魂共通的语言呼喊:
“停下!请停下!”
“愤怒只会带来新的伤痕!”
“大地母亲在哭泣!”
“生命如此宝贵!”
“放下仇恨!寻找安宁!”
“风会带走悲伤,冰会封存痛苦…”
“和平!我们需要和平!”
他的歌声如同破开风暴的一道清泉,带着洗涤心灵的力量,穿透了雪雁们狂暴的尖啸和勘探队员的惨叫。部落里的人们感受到了阿纳克歌声中的变化,他们的和声也随之改变,变得不再低沉如怒涛,而是如同宽广深邃的海洋,包容一切,抚平一切。
奇迹再次发生了。
疯狂攻击的雪雁们,那狂暴的动作,如同被按下了减速键。它们俯冲的轨迹开始放缓,啄咬的力度开始减弱。那充满怨毒的尖啸,也渐渐被一种低沉的、仿佛呜咽般的鸣叫所取代。它们开始脱离攻击目标,重新向上飞升,白色的身影在空中盘旋,如同在犹豫。
阿纳克持续不断地唱着,歌声中的悲伤与祈求越来越浓烈,如同最坚韧的绳索,试图拉住那些被仇恨驱动的灵魂。
终于,雪雁群停止了攻击。它们不再俯冲,而是再次开始聚集,在高空中,重新排列。那令人心悸的、巨大的子弹形状再次缓缓成形,静静地悬浮在石堆的正上方,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悲伤的光芒。这一次,它不再充满攻击性,更像是一个无声的、巨大的问号,一个血淋淋的、悬在所有人头顶的战争伤疤。
整个苔原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风声,以及阿纳克那带着哭腔、却充满了救赎力量的歌声,在空旷的天地间孤独而坚定地回荡。
勘探队员们瘫倒在冰冷的冻土上,惊魂未定,满身伤痕,脸上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勘探队长挣扎着爬起来,他狼狈不堪,昂贵的防寒服被撕破,脸上带着血痕,看着天空中那巨大的子弹图腾,又看向那个站在最前方、用歌声平息了白色风暴的少年。他眼神中的傲慢、贪婪和轻蔑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面对绝对未知力量的敬畏和深深的、发自灵魂的羞愧。
他踉跄着,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阿纳克面前。在少年清澈而悲伤的目光注视下,在头顶那巨大死亡图腾的无声压迫下,他低下了那颗曾经高昂的头颅。
“对…对不起…”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真诚与后怕,“我们…我们错了…大错特错…我们亵渎了圣地…惊扰了亡魂…我们…我们这就离开…永远…永远不再回来…”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吐出最后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