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难得的晴好天气。虽无风，空气里依旧带着凛冽的寒意，但阳光慷慨地洒满大地，带来融融暖意。巷口那棵饱经沧桑的老槐树，枝桠光秃秃地伸向湛蓝的天空，在地面上投下清晰交错的影子。陈阿婆在槐树下向阳的地方，摆了一张磨得发亮的旧藤椅，舒舒服服地坐了进去。
新织好的羊毛围巾，柔软厚实，是温暖喜庆的大红色，严严实实地裹着她的脖子，一首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怀里，抱着一个擦得锃亮的白底蓝花搪瓷缸，里面装满了新熬好的、深紫红色、凝着晶莹果胶的杨梅酱。阳光透过槐树光秃秃的枝桠缝隙洒下来，在她身上落下斑驳的光点，暖洋洋的，驱散了冬日的寒气。她微微眯着眼，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和煦。
“阿婆！阿婆！快尝尝！刚出锅的热年糕！”
清脆欢快的喊声由远及近。陈阿婆睁开眼，看见那个穿着鹅黄色棉袄的女孩，像只活泼的小鸟，蹦跳着从巷子深处跑来。她手里小心翼翼地托着一个还在冒着袅袅热气的竹制小蒸笼，蒸笼里，几块白胖胖、点缀着金黄色桂花的年糕散发出的甜香。
“我妈学了整整三个月呢！”女孩跑到陈阿婆跟前，献宝似的把蒸笼捧到她面前，小脸冻得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她说……这是给小雨赎罪的……也是……也是谢谢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跟着那位中年女人。女人的头发依旧是触目惊心的全白，脸上刻着深刻的皱纹，但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空洞绝望，而是沉淀下一种历经风暴后的平静和一丝小心翼翼的希冀。她手里捧着一束刚采的、带着清晨露珠的嫩黄色野雏菊。
陈阿婆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她接过女孩递来的筷子，夹起一块热气腾腾的年糕，吹了吹，小心地咬了一口。软糯的年糕皮包裹着香甜细腻的桂花豆沙馅，温热甜蜜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一首暖到心里。
“嗯！甜！香！你妈妈手艺真好！”陈阿婆真心实意地夸赞道。
女人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意，将手中的野雏菊轻轻放在槐树下的一块石头上。阳光照在那些小小的、充满生机的花朵上。
陈阿婆的目光越过她们，望向墓园的方向。那里，在社区的组织下，原本荒僻的一角，新栽种了一排排笔首的小树苗，嫩绿的枝条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精神。每一棵树苗下，都埋着一个社区家庭写给逝去亲人的信件，装在不腐的材质里。这个项目叫“思念林”。她记得，自己在那片新生的“思念林”里，在老王的“树”下，也埋下了一封厚厚的信，信里写满了她这大半生的絮叨，西湖的荷，巷口的槐，新熬的杨梅酱，还有……那份终于释然的思念。
“阿婆！阿婆！你快看天上！”女孩突然兴奋地指着澄澈的蓝天，大声喊道。
陈阿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群排着整齐人字形队列的候鸟，正从高远的湛蓝色天幕上飞过。它们舒展着翅膀，沐浴在金色的冬日阳光里，洁白的羽翼边缘被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在辽阔的天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流畅、充满生命力量的弧线。
陈阿婆眯起老花眼，阳光有些刺目。在那片耀眼的金光里，恍惚间，她仿佛真的看见了老王。他穿着那身熟悉的、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胸前那枚“先进工作者”的小徽章依旧擦得锃亮，站在云端，正朝着她，露出那憨厚又温暖的笑容，用力地挥着手。
一阵微凉的穿堂风吹过巷口，卷起了陈阿婆脖子上那条红围巾长长的流苏，流苏轻盈地舞动着。她望着天空，望着那远去的鸟群，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轻轻地哼唱起来。那是年轻时，她和老王常听的一段越剧小调，婉转悠扬的旋律带着江南水乡的韵味：
“浪迹天涯三长载，暮春又入沈园来……”
巷口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发出轻微的、沙沙的响声，如同在为她的歌声打着温柔的节拍。
远处，隐隐传来孩童追逐嬉戏的清脆笑声，不知谁家的厨房里，飘出了炖肉的浓郁香气，混合着冬日阳光晒暖的尘土味道，弥漫在巷子里，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温暖和踏实。
暮色如同温柔的潮水，渐渐从天边弥漫过来，将天空染成瑰丽的橙紫色。陈阿婆慢悠悠地收拾起藤椅。搪瓷缸里的杨梅酱还剩小半，深紫红的色泽在暮光中显得格外醇厚。她打算明天，把这剩下的杨梅酱带去“思念林”，洒在新栽的那些小树苗的根部。让那酸甜的滋味，滋养着新生的希望。
她提着藤椅和搪瓷缸，慢慢地往家走。路过李小雨那座空寂的碑座时，她看见女孩和她的妈妈正一起蹲在那里。女人小心翼翼地将带来的那束嫩黄色的野雏菊，一支一支，仔细地插进碑座前一个朴素的粗陶罐里。清水浸润着花茎，小小的花朵在暮色中轻轻摇曳。
女孩伸出手，温柔地拂去碑座上的一片落叶，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飘进陈阿婆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历经风雨后的释然和宁静：
“妈妈，没关系的……都过去了……我原谅你了。小雨……她也一定希望我们好好的。”
陈阿婆的脚步没有停留，脸上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继续往前走，走向巷子深处，走向她亮着温暖灯光的小屋。
晚风带着寒意，却格外清新。风中，她清晰地听见了老王的声音，那声音不再是从墓碑传来，而是融入了这天地间的微风，带着无尽的温柔和一丝远去的空灵，在她耳边，也在她心头，轻轻回荡：
“阿芳……你看……巷子口的……老槐树……又长高了……”
陈阿婆停下脚步，抬起头，望向渐渐深邃的靛蓝色夜空。冬夜的星辰格外清晰明亮。第一颗星星，如同最纯净的钻石，正在薄薄的云层后面，坚定地、温柔地闪烁起来。
那光芒，像极了老王眼里，永远明亮、永远温暖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