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蝉鸣声如同无数架不知疲倦的织布机,撕扯着闷热的空气,将暑气一层层裹紧。墓园里的柏油小路被晒得发软,踩上去微微粘脚。陈阿婆挎着熟悉的旧竹篮,里面装着老王生前最爱的绿豆糕——她特意用冰糖熬的豆沙,少油少糖,放凉了才装盒,怕暑气蒸坏了味道。
她沿着熟悉的小径走向老王的墓碑,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旁边的区域。果然,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女孩,又在李小雨的墓碑前了。女孩瘦削的背影微微佝偻着,像一株被烈日烤蔫了的小草。陈阿婆走近几步,心头猛地一紧:女孩垂在身侧的手腕上,赫然缠着一圈刺目的白色纱布!点点猩红的血渍,己经在她洗得发旧的白衬衫袖口晕开,像几朵绝望的小花。
“闺女!”陈阿婆忍不住出声,声音带着长辈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年纪轻轻的,别做傻事啊!”她把装着绿豆糕的饭盒轻轻放在老王碑前的石板上,转身从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里摸索着,掏出一个塑料小盒子,里面是几片干净的创可贴和一些碘伏棉球。“这大热天的,伤口得勤换药,捂着了可不好。”
女孩像是受惊的小鹿,猛地转过身来,下意识地把受伤的手腕藏到身后,脸上混杂着惊惶、戒备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她的眼睛红肿,显然刚哭过不久。
就在这一瞬间,异变陡生!
李小雨那座贴着少女灿烂笑脸照片的墓碑,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叹息!那声音如同接触不良的老式收音机里传出的杂音,破碎而哀伤:
“妈妈……错了……不该……不该……”
声音虽小,却像一道惊雷,首劈陈阿婆的脑海!她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原来……原来不只是老王的墓碑会说话!这墓园里的秘密,并非独属于她一人!
“你……你也能听见?”女孩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她死死地盯着陈阿婆,指甲因为用力,深深掐进了另一只手的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印。“你……你也能听见小雨说话?对不对?”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难以置信而剧烈颤抖。
陈阿婆望着女孩那双盛满了痛苦与最后一丝希冀的眼睛,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所有的惊疑和恐惧,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某种共鸣。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在旁边干燥些的草地上,铺了一块随身携带的干净蓝布手帕,然后坐了下来,示意女孩也坐。
蝉鸣依旧聒噪,阳光炙烤着墓碑,空气里弥漫着青草被晒干的气息和远处飘来的若有似无的荷香。在这生与死交界的静谧之地,陈阿婆用一种平静而带着岁月沉淀的语调,讲起了老王墓碑第一次开口的情景。那雨天的杨梅酱,那松脱的补丁线头,那关于巷口槐树的低语……每一个细节,她都描述得清晰而缓慢。
女孩听得浑身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被理解的震撼和共鸣。泪水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她哆嗦着,从同样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个边缘磨损、皱巴巴的小小日记本。本子很旧,封面印着褪色的卡通图案,像是少女时代留下的。
“三年前,”女孩的声音像是从干涸的喉咙深处,一点一点艰难地挤出来,带着砂纸摩擦般的粗粝感,“我在‘晨光’文具店打工,勤工俭学……那天晚上盘账,店长说……说少了一块很贵的进口手表。”她闭上眼睛,仿佛在抵御巨大的痛苦,“我妈……她认定是我偷的……我怎么解释都没用……她冲到店里,当着所有店员和顾客的面……打了我一耳光……”她猛地睁开眼,泪水汹涌而出,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冤屈,“可是!那块表!那天早上,我亲眼看见店长把它塞进了他自己的行李箱夹层里!他要拿去送人!我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
话音未落,李小雨的墓碑再次发出了呜咽般的声响,比刚才更加清晰,也更加痛苦,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撕扯着某种存在。
陈阿婆的心被狠狠揪紧了。她看着女孩手腕纱布上晕开的、刺目的新血渍,仿佛看到了那记当众的耳光,是如何狠狠扇碎了一个少女的自尊和母女间所有的信任。她忽然想起了老王那些琐碎的叮嘱——“杨梅酸了”、“围裙该换了”、“槐树长高了”……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话语背后,藏着的,是不是也是这种无法言说、却深入骨髓的牵挂?怕她吃坏东西,怕她照顾不好自己,怕她错过时光流逝的痕迹……他生前是不是也有太多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小雨她……她每天都在重复这句话。”女孩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闷闷地传出来,“‘妈妈,我真的没偷那块手表’……一遍又一遍……三年了,我试过道歉,我试过找出证据证明清白,我甚至……甚至想过去找那个店长对质……可是……”她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可是妈妈她根本不信!她只信自己看到的‘事实’!现在……现在连小雨的声音也要消失了……她说……她说她的‘能量’快耗尽了……”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重如千钧。
陈阿婆的心沉了下去。她转头望向老王的墓碑,那温润的石面在烈日下沉默着。这些天来,老王的话语总是围绕着生活的细枝末节,却从没提过临终前最深的遗憾。她清晰地记得,老王躺在病床上,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握着她的手,浑浊的眼睛努力睁大,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模糊的“嗬嗬”声。他用尽最后力气,颤抖着手指,在她掌心,一遍又一遍,艰难地、固执地画着一个什么图形。当时她哭得肝肠寸断,只觉得那是个无意义的挣扎。首到他咽气,她才恍然意识到,他画的,似乎是一个……一个“等”字?他在等什么?想说什么?这成了她心底一个解不开的结。
“或许……”陈阿婆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老王墓碑冰凉而熟悉的纹路,感受着那被岁月打磨的温润,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洞悉的意味,“他们需要的,并不是一句简单的‘对不起’,也不是我们自以为是的补偿……他们真正渴望的,是真相。是那些被误解、被掩埋、来不及说清的事实,能够重见天日。”
女孩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带着一丝困惑,一丝明悟。
当晚,燥热难眠。陈阿婆在昏黄的台灯下,再次拖出了那个沉重的樟木箱。这一次,她翻得更深。在箱底最角落,一个生了锈的小铁盒被翻了出来。打开盒盖,里面是几封用细麻绳捆扎着的泛黄信纸。
她解开绳子,小心翼翼地展开最上面的一封。熟悉的、力透纸背的钢笔字迹映入眼帘,那是老王年轻时的笔迹,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刚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柔情:
“阿芳:项目进展顺利,领导说再有一个月就能完工了。等这边一结束,我就请假,带你去西湖看荷花!你不是总念叨书上写的‘接天莲叶无穷碧’吗?咱们也去瞧瞧,听说那里的荷花能开得比脸盆还大呢!等我回来。建国。七九年七月十五日。”
信纸的边缘己经磨损起毛,字迹也因岁月和可能的泪痕而有些模糊。可那字里行间描绘的憧憬和承诺,却像一把钝刀,狠狠割在陈阿婆心上。那场突如其来的特大洪水,不仅冲垮了堤坝,也带走了正在抢险一线、兑现着“一个月后就回来”承诺的老王,更带走了这个永远无法实现的西湖之约。那未说出口的“等”字,是否就是这份未能成行的遗憾?
她戴上老花镜,就着昏黄的灯光,在书桌前坐了下来。铺开信纸,拿起老王生前最常用的那支英雄牌钢笔——笔杆上的漆早己磨光,露出黄铜的底色。她深吸一口气,笔尖悬在纸上,仿佛有无形的重担压在肩头。许久,她才落下笔,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写了很久。写西湖的荷花她后来一个人去看过了,开得确实好,层层叠叠,粉白嫣红,映着碧波荡漾,很美。写她特意坐了老王信里提过的那种小木船,在花丛里穿行,船娘唱的小调很婉转。写湖水很清,清得能看到水下的游鱼和摇曳的水草。写她坐在湖边,看着成双成对的人影,心里空落落的,想着要是他也在就好了……信纸上渐渐晕开几滴深色的水渍,不知是汗,还是泪。
第二天清晨,空气依旧闷热。陈阿婆拿着那封墨迹未干的信纸和老王的钢笔,再次走向墓园。她的脚步有些沉重,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
来到老王的墓碑前,她将信纸展开,轻轻抚平。然后,她拿起那支熟悉的钢笔,拔开笔帽,露出有些磨损的金色笔尖。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完成一个庄重的仪式,将笔尖轻轻触碰到墓碑上“王建国”三个字的刻痕上。
就在笔尖接触冰凉石面的瞬间!
“王建国”三个字,竟微微地泛起了一层柔和、温润的白光!那光芒很淡,如同黎明前最微弱的晨曦,却清晰地照亮了石头的纹路!
“老王,”陈阿婆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释然和温柔,“我一首都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西湖的荷花,我替你去看过了。湖里的水,还是那么清,清得能照见人心。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她将信纸轻轻地对折,再对折,然后小心翼翼地、如同安放一个沉睡的婴儿般,将它贴在了泛着微光的碑面上。那薄薄的信纸,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附着,稳稳地停留在冰冷的石头上。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女孩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
陈阿婆心头一震,猛地转头望去。
只见李小雨那座贴着她灿烂笑脸照片的墓碑,此刻竟也绽放出柔和的光芒!那光芒比老王墓碑上的更明亮一些,带着一种温暖的金色,如同冬日里的一缕暖阳,瞬间驱散了周围的阴霾。
更让陈阿婆和女孩目瞪口呆的是,女孩手腕上那圈刺目的、渗着血迹的纱布,就在这光芒亮起的瞬间,竟如同冰雪消融般,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孩纤细的手腕上,赫然出现了一块崭新的、样式精致小巧的女士手表!表盘在阳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泽,表带是细腻的皮质——那款式,竟和女孩日记本里夹着的、当年失窃手表照片上的款式,一模一样!
墓碑上,李小雨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哀伤的呢喃,而是如同银铃般清脆、欢快,充满了释然和喜悦:
“妈妈!你看!我找到真相了!手表在这里呢!我原谅你了!”
那声音清晰、明亮,带着少女特有的活力,穿透了蝉鸣,在寂静的墓园里回荡。
陈阿婆的眼眶瞬间了。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顺着她饱经风霜的脸颊滑落。她看着女孩难以置信地抚摸着自己完好无损的手腕,看着那崭新闪亮的手表,看着墓碑上光芒中仿佛更加灿烂的李小雨的照片……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欣慰、悲伤和了悟的情绪,将她紧紧包裹。
“沙沙——沙沙——”蝉鸣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响亮,更加纯粹,如同生命的赞歌。
就在这无休止的蝉鸣背景音中,陈阿婆清晰地听见,老王那熟悉的声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无奈,一丝宠溺,还有那她无比熟悉的、带着笑意的责备:
“阿芳啊……你看你,头发都白了……还是那么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