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秋雨，细密如织，带着初秋特有的凉意，执拗地敲打着“时光花房”那扇斑驳的木门。林夏推门而入，铜铃发出一声沙哑而悠长的轻响，仿佛一声迟暮的叹息，瞬间被花房内潮湿而浓郁的气息所吞没。空气中浮动着泥土深层的腥气、植物汁液的清新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旧书页般的陈旧芬芳。货架上，绿萝的藤蔓恣意垂落，的叶片上，水珠在昏黄壁灯的映照下，如碎钻般闪烁不定，每一滴都像是凝固了一个欲言又止的秘密。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面对这座由爷爷林远山守护了一生的花店。一个月前，病床上的老人枯瘦的手紧攥着那把磨得发亮的铜钥匙，用力塞进她的掌心。他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转向窗台——那里孤零零地立着一盆早己枯萎的蓝雪花，叶片蜷曲发黑。“夏夏，”他的声音如同被砂纸磨过，“花房…该换主人了。”如今，她站在这里，看着门外那块褪了色的“营业中”木牌在风雨中无助地摇晃，像一个固执的守望者，固执地等待着某个被岁月延误的约定。
雨声淅沥，花房里静得能听见水珠从叶片滑落的细微声响。林夏正弯腰整理一盆被雨水溅湿的常春藤，一个沙哑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带着老唱片般的颗粒感：“小姑娘，要束玫瑰吗？”
林夏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她惊得后退半步，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寂静的花架——最终，难以置信地定格在那束被单独插在青花瓷瓶里的红玫瑰上。它们开得正盛，花瓣如丝绒，鲜红欲滴。此刻，那最外层的一片花瓣竟在轻轻翕动，如同微启的唇瓣：“别怕。我见过的可多了…战争年代的情书，沾着硝烟和尘土，信封里就夹着我的一片花瓣呢。那子弹嗖地飞过，差点把信都打穿了…”
“你…你在说话？！”林夏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沾着泥土的围裙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寒意顺着脊椎骨悄然爬升。
那束玫瑰发出一阵细碎而清晰的“笑声”，花枝微颤，带刺的茎秆上一颗的露珠倏然滚落，砸在木质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圆：“大惊小怪。你爷爷在的时候，我们每天都这么聊天。他喜欢给我讲那些买花人的故事…”
爷爷…林远山！记忆如闪电般劈入脑海。那个总是坐在角落老藤椅上，对着空气絮絮叨叨的老人。原来，那不是孤独的呓语，不是衰老的征兆！他是在…在和他的花花草草们交谈！一股混杂着震惊、恍然和莫名悲伤的情绪攫住了林夏。她颤抖着手，下意识地摸向工作服的口袋——那本爷爷留下的、封面被得发亮的牛皮园艺日记。她急切地翻开，泛黄的纸页散发着陈年墨水和植物的混合气息。扉页上，用碳素笔画着一株形态奇特的草：细长的叶片边缘带着微小的锯齿，叶面上蜿蜒着极其繁复、闪烁着微光的银色纹路。旁边，是爷爷年轻时略显潦草却有力的笔迹：“遗忘草”。
“有人…在找这种草吗？”林夏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试探，她将日记本翻到那一页，小心翼翼地凑近那束玫瑰。
玫瑰的“笑声”戛然而止。一瞬间，整个花房似乎连雨声都凝滞了。那些娇艳的花瓣开始剧烈地、神经质地颤抖起来，仿佛被无形的寒风掠过。“遗忘草…”那沙哑的声音陡然压低，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严肃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那是…那是禁忌之花！它会…它会偷走记忆！是…”话音未落，门口那沙哑的铜铃声再次响起，带着急促的节奏，粗暴地打断了玫瑰未尽的话语。
一个约莫五十岁的中年女人推门进来。她穿着素净，眼眶红肿得厉害，眼神空洞而疲惫，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她的目光首首地投向那瓶红玫瑰，声音干涩：“请…请给我包九十九朵。明天…是我丈夫的忌日。”
林夏机械地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开始挑选、修剪、包装。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被刚才奇异对话扰乱后的僵硬。包扎丝带时，她的余光不经意间瞥见女人敞开的旧大衣口袋里，露出一角折叠的纸张——那是一张医院的诊断报告单。“肺癌晚期”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灼痛了她的眼睛。奶奶确诊时那张苍白而隐忍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带着同样的绝望和无助。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几乎是鬼使神差地，林夏从即将包好的花束中抽出了一朵开得最盛、丝绒感最强的红玫瑰，轻轻塞进女人冰凉的手心。
“这朵…送给您。”林夏的声音有些发紧，“它…它见过许多告别。也许，它能陪您说说话。”女人愣住了，低头看着掌中那朵炽热的红，仿佛捧着滚烫的炭火。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的花瓣上。奇异的是，泪珠并未滑落，而是像被花瓣吸收了一般，瞬间在表面晕开一层晶莹剔透、仿佛包裹着星尘的光晕，一闪而逝。
深夜，花房终于归于寂静，只有雨点敲打玻璃顶棚的单调乐章。林夏无法入眠，打开了爷爷留下的那个沉重的旧木箱。里面多是些旧工具和泛黄的植物图谱。在箱子的最底层，她触到了一个硬质的、带着岁月痕迹的小本子——一本老式的护士证。翻开，证件照上是一个年轻女子，眉眼温婉沉静，带着旧时代特有的端庄气质。姓名栏清晰地写着：“苏念安”。林夏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小心翼翼地将证件从塑料封套里取出，手指在夹层处摸到了微弱的凸起——一张折叠得极小的黑白照片被藏匿其中。
照片有些模糊，背景似乎是战地简陋的帐篷。一个穿着不合身白大褂的年轻女子正专注地为一个躺在担架上的士兵包扎手臂。女子侧脸的轮廓…林夏的手指颤抖起来…那是奶奶年轻时的模样！更让她呼吸一窒的是，奶奶胸前白大褂的扣眼里，别着的，正是这本“苏念安”的护士证！
窗外的雨骤然变大，瓢泼般倾泻而下。就在这时，后院那棵高大的白桦树方向，传来一阵极其清晰、不同于风雨的“簌簌”声。那不是枝叶摩擦的声音，更像是…树皮在开裂？林夏屏息凝神，隐约听到一种低沉、含混、仿佛来自树干深处的呢喃，带着古老而忧伤的韵律：
“Солнце… наконец вернулся…” (太阳…终于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