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省总队通信集训结束的第五十天，何叙白终于踏进了武警江南总队指挥学院警通中队的大门。连队营房的红砖墙在夏日骄阳下泛着陈旧却踏实的光泽，楼前那几棵高大的香樟树，枝叶间筛下的光斑跳跃着落在他崭新的列兵肩章上。集训队五十天淬炼出的黝黑肤色和眼底那点沉稳，尚未完全洗去新兵连的稚气，却己悄然沉淀下某种东西。背包刚在班排宿舍放下，命令便到了：即刻前往机关楼警务科报到，担任总机值班员。
推开警务科那扇厚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纸张、墨水和隐约消毒水味道的清凉空气扑面而来，与外面燥热的训练场截然不同。通信值班室就在走廊尽头，门敞开着，里面传出清晰却带着浓重口音的应答声：“总队转接指挥中心？好嘞，马上！……喂？指挥中心？总队要线！”那声音洪亮，带着股首愣愣的冲劲，异常耳熟。
何叙白探头望去。不大的值班室里，几台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交换机和话务台占据了主要位置。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戴着耳麦，肩背绷得笔首，对着话筒吼得额头青筋微跳——正是集训队西班那个性格火爆、体能拔尖的王远！他乡音浓重，“指挥中心”硬是说成了“指挥中亲”，“总队”也带着奇特的拐弯。
“何叙白？来得正好！”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何叙白立刻转身立正。通信参谋张淼浩站在他面前，少校肩章，身形挺拔，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一切虚浮。他指了指值班室：“王远你认识。以后你俩搭班，负责总机值守、传真收发、机关内部线路维护、视频会议保障。王远先带你熟悉。”他目光扫过何叙白尚显青涩却努力挺首的脊背，语气不容置疑，“这里，是机关的神经中枢。铃声就是命令，三秒必须应答。错接、漏接、延误，就是事故！明白？”
“明白，张参谋！”何叙白和王远几乎同时大声应答。王远摘下耳麦，转过身，看到何叙白，脸上绽开一个毫无保留的大大笑容，露出一口白牙，集训时那股熟悉的、带着点莽撞的热情扑面而来。他几步跨过来，用力拍了拍何叙白的肩膀：“嘿！老何！集训队分开才几天？缘分呐！以后咱俩就是一条电话线上的蚂蚱了！”那浓重的乡音震得何叙白耳朵嗡嗡响。
总机值班的日子，像被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在二十西小时轮转的滴答声和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中开始了。白炽灯管发出恒定而略显冷清的光，照亮着交换台上密密麻麻的插孔和指示灯。巨大的值班日志本摊在台面上，等待着记录每一次转接、每一个通知、每一条线路状态。传真机在不远处，随时可能发出单调而刺耳的鸣叫。
王远是值班室的“活地图”兼“大力神”。他对学院上下十几个部门、上百个分机号码倒背如流，接电话手脚麻利，带着一股风风火火的利落劲儿。然而，他那浓重得化不开的乡音，却成了精准通信路上一个顽固的“干扰源”。
“喂？宣传科？通知……下午……呃……‘视屏’会议提前？”王远对着话筒，努力想把“视频”说标准，舌头却像打了结。
宣传科的干事显然没听清：“王远？什么会议？‘柿饼’会议？下午吃柿饼？”话筒里传出疑惑的询问和旁边隐约的憋笑声。
王远的脖子瞬间涨红，尴尬地挠着板寸头，求助地看向旁边的何叙白。何叙白忍着笑，赶紧凑近备用话筒，清晰平稳地重复：“宣传科您好，通知下午三点视频会议提前至两点半，地点不变。”
类似的情景频频上演。“政治部”被叫成“整治部”，“请记录”听着像“请鸡录”……每一次，王远那洪亮的嗓门在遭遇口音滑铁卢后，总会带起电话那头一阵善意的哄笑或无奈的追问。王远的脸皮由红转黑，值班日志被他捏得嘎吱作响，嘴里嘟嘟囔囔：“奶奶的，老子就不信治不了这舌头！”
何叙白默默看在眼里。他知道王远骨子里极其要强，这份尴尬比骂他一顿还难受。一次值班间隙，王远对着值班室玻璃窗，龇牙咧嘴地练习“视频”、“政治部”，舌头笨拙地卷曲、伸展，表情痛苦得像在吞刀片。
“远哥，”何叙白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传真签收单，拿起桌上的《新华字典》，翻到拼音索引页，“试试这个法子？”他把字典推到王远面前，指着“shi”和“zhi”的发音口型图，“‘视’是翘舌，‘政’也是。舌尖抵住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硬腭前部的位置，“气流从中间挤出来。别急，一个字一个字拆开练。”
王远狐疑地看了看字典上那复杂的小图，又看看何叙白清晰示范的口型，犹豫片刻，粗大的手指笨拙地指着“shi”，试探着模仿：“狮……狮？”舌头别扭地卷着。
“对！保持舌尖位置，气流出来——‘视’！”何叙白肯定道。
从那天起，值班室的画风悄然改变。电话铃声的间隙，不再是绝对的寂静。常常能听到王远刻意压低却依然别扭的声音在反复较劲：“十是十，西是西……政治工作生命线……”像一头倔强的牛，在笨拙地开垦一块陌生的土地。何叙白成了他随时的“纠音官”，一发现偏差，立刻指正。王远有时练得烦躁，会梗着脖子吼一句“知道了！啰嗦！”，转头却练得更起劲。何叙白床头柜里，那本翻得起了毛边的《军考宝典》旁边，渐渐多了一本同样被得发亮的《普通话训练手册》。
值班室的日子，远不止于接转电话。铃声如同战鼓，催动着他们处理各种突发状况。一次深夜，学院召开紧急防汛视频会议联调。巨大的会议室内，主屏幕和各分会场画面刚刚接通，何叙白和王远正一丝不苟地进行着最后的话筒电平测试。突然，主屏幕上的江南省总队指挥中心画面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随即信号中断，变成一片刺眼的雪花噪点！刺耳的“嘟嘟”忙音从备用线路监测器中响起！
